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第4/51页)

给我看病的医生,即禁止我作任何旅行的那位,劝父母不要让我去看戏,说我回来以后会生病的,而且可能病得很久,总之,我的痛苦将大于乐趣。如果我期待于剧院的仅仅是乐趣,那么,这种顾虑会使我望而却步,因为痛苦将会淹没乐趣。然而——正如我梦寐以求的巴尔贝克之行、威尼斯之行一样——我所期待于这场演出的,不是乐趣,而是其他,是比我生活的世界更为真实的世界的真理。这些真理,一旦被我获得,便再也不会被我那闲散生活中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夺去,即使这些小事使我的肉体承受痛苦。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乐趣可能仅仅是感知真理的必要形式,但我不愿它受到影响和破坏,我盼望自己在演出结束以后才像预料中的那样感到身体不适。我恳求父母让我去看《菲德尔》,但是自从见过医生以后,他们便执意不允。我时时为自己背诵诗句:听说您即将离我们远去……我的声调尽量抑扬顿挫,以便更好地欣赏贝玛朗诵中的不平凡之处。她的表演所将揭示的神圣的美如同圣殿中之圣殿一样隐藏在帷幔之后,我看不见它,但我时时想象它的新面貌。我想到希尔贝特找到那本小册子中的贝戈特的话:“高贵的仪表,基督徒的朴素,冉森派的严峻,特雷泽公主及克莱芙公主①,迈锡尼的戏剧②,泽尔菲的象征③,太阳的神话”。这种神圣的美不分昼夜地高踞在我内心深处的、永远烛火通明的祭坛之上,而我那严厉而轻率的父母将决定我能否将这位女神(她将在原来隐藏着她无形形象的地方显露真面目)的美吸进,永远吸进我的精神之中。我的目光凝视着那难以想象的形象,我整日与家庭的障碍搏斗,但是当障碍被扫平,当母亲——尽管这个日场戏正好是委员会开会,而会后父亲将带德·诺布瓦先生来家吃饭的那一天——对我说:“唉,我们不愿意使你不高兴,如果你实在想去那就去吧。”当一直作为禁忌的戏院此刻只由我来决定取舍,我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实现宿愿时,我却反而犹豫不决,是该去还是不该去,是否除了父母的反对以外尚有其他否定的理由。首先,虽然他们最初的残酷让我讨厌,但此刻的允诺却使我觉得他们十分亲切。因此,一想到会使他们难过,我自己就感到难过,在这种情绪之下,生活的目的对我来说似乎不再是真理,而是柔情,生活的好与坏的标准似乎只是由我父母快活还是不快活而定。“如果这会使您不快活的话,我就不去了,”我对母亲这样说。她却反过来叫我不必有这种顾虑,这种顾虑会破坏我从《菲德尔》中得到的乐趣,而她和父亲正是考虑到我的乐趣才解除禁令的。这样一来,乐趣似乎成为某种十分沉重的义务。其次,如果看戏归来病倒的话,我能很快痊愈吗?因为假期一结束,希尔贝特一回到香榭丽舍大街,我便要去看她。为了决定看不看戏,我将这全部理由与我对拉贝玛完美艺术的想象(虽然它在面纱下难以看见)作比较,在天平的一端我放上“感到妈妈忧愁,可能去不了香榭丽舍大街”,在另一端放上“冉森派的严峻,太阳的神话”,但是这些词句本身最后在我思想中变得晦暗,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分量。渐渐地,我的犹豫变得十分痛苦,我完全可能仅仅为了结束这种犹豫,一劳永逸地摆脱这种犹豫而决定去看戏。我完全可能任人领到剧院,但不是为了得到精神启示和完美艺术的享受,而是为了缩短痛苦;不是为了谒见智慧女神,而是谒见在女神面纱之下偷梁换柱的、既无面孔又无姓名的无情的神明。幸亏突然之间一切都起了变化。我去看拉贝玛表演的夙愿受到了新的激励,以至我急切和兴奋地等待这个日场,原因是那天当我像每日一样来到戏剧海报圆柱前时(我像柱头隐士那样伫立在那里,这种时刻近来变得更严峻),我看到了第一次刚刚贴上去的、仍然潮湿的、详尽的《菲德尔》演出海报(其实其他演员并不具有足以使我作出决定的魅力)。这张海报使我原先犹豫不决的那件事具有了更为具体的形式,它近在眼前,几乎正在进行之中——因为海报上落款的日期不是我看到它的那一天,而是演出的那一天,而落款的钟点正是开幕的时刻。我在圆柱前高兴得跳了起来。我想,到了那一天,在这个准确的钟点,我将坐在我的座位上,等着拉贝玛出台。我担心父母来不及为外祖母和我订两个好座位,便一口气跑回家,如痴如呆地望着那句富有魅力的话:“正厅不接待戴帽的女士。两点钟后谢绝入场”,这句话取代了我脑中的“冉森派的严峻”和“太阳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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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古典悲剧女主人公菲德尔及小说人物克莱芙公主,这是两种不同的典型。

②希腊初期文化。

③泽尔菲是古希腊城,有太阳神阿波罗的圣殿。

可惜,这头一场戏使我大失所望。父亲提议在去委员会时顺便将外祖母和我带到剧场。出门时他对母亲说:“想法弄一顿丰盛的晚餐吧,你大概还记得我要带德·诺布瓦来吧。”母亲当然没有忘记。从前一天起,弗朗索瓦丝就沉浸在创造热情之中。她很高兴在烹调艺术上露一手,这方面她的确极有天赋。她听说来客是一位新客,更为兴奋,决定按她的秘方烹制冻汁牛肉。她对构成她作品的原料的内在质量极为关切,亲自去中央菜市场选购最上等的臀部肉、小腿肉和小牛腿,就好像米开朗琪罗当年为修建朱尔二世的陵墓而用八个月时间去卡拉雷山区挑选最上等的大理石。弗朗索瓦丝兴冲冲地出出进进,她那绯红的面孔不禁使母亲担心这位老女仆会累垮,就象美第奇陵墓的雕刻师①当年累倒在皮特拉桑塔石矿里一样。而且从前一天起,她便吩咐人将那粉红色大理石一般的、她所称作的“内约”火腿,裹上面包屑送到面包房去烤。她第一次听人谈到“约克”火腿时,便以为自己听错了,以为别人说的是她知道的那个名字——她低估了语言的丰富性,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同时存在“约克”和“纽约”呢?真令人难以相信。此后,每当她听见或在广告上看见“约克”这个名字时,她便认为是“纽约”,并将“纽”读作“内”。因此她一本正经地对打下手的厨娘说:“你去奥莉达店买点火腿。太太一再嘱咐要‘内约’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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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米开朗琪罗。

如果说这一天使弗朗索瓦丝体验到伟大创造者的炽热信心,那么,我感受到的却是探索者的难以忍受的焦虑。当然,在听拉贝玛朗诵以前,我是愉快的。在戏院门前的小广场上,我感到愉快,两小时以后,路灯将照亮广场上栗树的细枝,光秃的栗树将发出金属般的反光。在检票员(他们的挑选、提升、命运全部取决于那位著名女演员,只有她掌握整个机构的管理权,而默默无闻地相继担任领导的经理只是有名无实的匆匆过客而已)面前,我感到愉快;他们索取我们的票,却不看我们,他们焦急不安:拉贝玛夫人的命令是否全部通知了新职工,他们是否明白决不能雇人为她鼓掌,是否明白在她上台以前不要关窗,而要在她上台以后关上所有的门,是否知道应在她身旁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放上一罐热水以便控制舞台尘土。再过一会儿,她那辆由两匹长鬃马驾辕的马车将来到剧院门口,她将身着皮大衣由车上下来,不耐烦地回答别人的招呼,并且派一位随从去前台看看是否为她的朋友们保留了座位,并且打听场内的温度、包厢的客人、女引座员的服饰。在她眼中,剧场和观众仅仅是她将穿在外面的第二件衣服,是她的天才将通过的或优或劣的导体媒介。在剧场里,我也感到愉快。自从我得知大家共一个舞台时,与我幼稚的想象力长期所遐想的相反,我便以为,既然周围是人群,那么别的观众一定会妨碍你看得真切,然而,正相反,由于某种仿佛象征一切感知的布局,每个观众都感到自己处于剧场中心,这使我想起弗朗索瓦丝的话。有一次,我父母让她去看一出情节剧,座位在五楼,但她回来时说她的座位再好也没有了,她丝毫不感到太远,相反却感到胆怯,因为生动而神秘的帷幕近在咫尺。我开始听见从帷幕后面传来模糊的声音,音量越来越大,就象雏鸡在破壳而出以前发出的声响。此刻我更为愉快,因为虽然我们的目光无法穿透帷幕,但帷幕后面的世界正在注视我们。突然,来自帷幕后的声音显然向我们发出信号,它变成无比威严的三下响声,象火星上的信号一样动人心弦。幕布拉开,舞台上出现了十分普通的写字桌和壁炉,它们表明即将上场的不是我在一次夜场中所看见的朗诵演员,而是在这个家中生活的普通人;我闯入他们的生活中去,而他们看不见我。这时,我的乐趣有增无减,但它却被短暂的不安所打断,因为正当我屏息静气地等待开演时,两个男人走上了舞台,他们气势汹汹、大声吵嚷,剧院里的一千多观众听得十分清楚(而在小咖啡店里,要知道两个斗殴的人在说什么,必须问侍者)。这时,我惊奇地看到观众并不抗议,而是洗耳恭听,而且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偶尔从这里或那里响起笑声,于是我明白这两个蛮横无礼的人正是演员,明白那个称作开场戏的小戏已经开始了。接下来是长长的幕间休息,观众重新就座以后,不耐烦地跺起脚来。这使我很担心。每当我在诉讼案的报导中读到某位心地高尚者将一己的利益置之度外而为无辜者出庭辩护时,我总感到担心,唯恐人们对他不够和气,不够感激,不给他丰厚的酬劳,以至他伤心气馁而转到非正义一边。在这一点上,我将天才与德行相比,因此也同样担心拉贝玛会对缺乏教养的观众的无礼感到气恼,我真盼望她在观众席上能满意地认出几位其判断颇有分量的名流,因而不卖劲,以表示对他们的不满和蔑视。我用哀求的目光看着这些跺脚的野人,他们的愤怒会将我来此寻求的那个脆弱而宝贵的印象打得粉碎。最后,《菲德尔》的前几场戏给我带来愉快的时光。第二幕开始时,菲德尔这个人物还不出场。然而,第一道幕,接着第二道红丝绒幕——它在这位明星的表演中加强舞台深度——拉开,一位女演员从台底上场,容貌和声音酷似人们向我描绘的拉贝玛。这么说,拉贝玛换了角色,我对忒修斯的妻子①的精细研究算是白费工夫了。然而又一位女演员上场与第一位对话,我把第一位当作拉贝玛显然是弄错了,因为第二位更像她,而且朗诵的声调惟妙惟肖。这两位都往角色中增加了高贵的手势——她们撩起美丽的无袖长衣,使我明显地注意到这一点,并明白了手势和台词的关系——和巧妙的声调。它时而热情、时而讽刺,我明白了曾在家中读过但未加留心的诗句究竟何所指。但是,突然,在圣殿的红丝绒幕布的开启处(仿佛是镜框),出现了一个女人。于是我感到害怕,而这种害怕可能比拉贝玛本人还害怕。我害怕有人开窗从而使她感到不适;害怕有人搓揉节目单从而破坏她的某句台词;害怕人们为她的同伴鼓掌而对她的掌声不够热烈从而使她不高兴。我产生了比拉贝玛本人的想法更加绝对的念头,认为从此刻起,剧场、观众、演员、戏,以及我本人的身体都只是声音介质,只有当它们有利于抑扬顿挫的声音时才具有价值。这时我立刻明白我刚才欣赏片刻的那两位女演员与我专程前来聆听的这个女人毫无共同之处。然而我的乐趣也戛然中止。我的眼睛、耳朵、思想全部集中于拉贝玛身上,唯恐漏过任何一点值得我赞叹的理由,但一无所获。我甚至未在她的朗诵和表演中发现她的同伴们所使用的巧妙的声调和美丽的姿势。我听着她,就仿佛在阅读《菲德尔》,或者仿佛菲德尔正在对我讲话,而拉贝玛的才能似乎并未给话语增加任何东西。我多么想让艺术家的每个声音、每个面部表情凝住不动,长时间地凝住,好让我深入进去,努力发现它们所包含的美。我至少做到思想敏捷,在每个诗句以前准备好和调整好我的注意力,以免在她念每个字或作每个手势期间我将时间浪费在准备工作上。我想依靠这种全神贯注的努力,进入台词和手势的深处,仿佛我拥有长长的几个小时一样。然而时间毕竟十分短暂!一个声音刚刚传进我耳中便立刻被另一个声音所替代。在一个场面中,拉贝玛静止片刻,手臂举到脸部的高处,全身浸沉在暗绿色的照明光线之中,背景是大海、这时全场掌声雷动、然而刹那间女演员已变换了位置,我想仔细欣赏的那个画面已不复存在。我对外祖母说我看不清,她便将望远镜递给我。然而,当你确信事物的真实性时,用人为的手段去观察它并不能使你感到离它更近。我认为我在放大镜中所看到的不再是拉贝玛,而是她的图像。我放下望远镜,但我的眼睛所获得的那个被距离缩小的图像也许并不更准确。在这两个拉贝玛中,哪一个是真实的?我对这段戏曾寄予很大希望,何况她的同伴们在比这逊色得多的片断中曾不断向我揭示巧妙的弦外之音。我料想拉贝玛的语调肯定比我在家中阅读剧本时所想象的语调更令人惊叹,然而,她甚至没有达到奥侬娜或阿里西所可能使用的朗诵技巧,她用毫无变化的单调节奏来朗诵那一长段充满对比的独白,那些对比是如此令人注目,以致一位不太聪明的悲剧演员,甚至中学生,都不可能不觉察它的效果。她念得很快,当她念完最后一句话时,我的思想才意识到她在前几句台词中所故意使用的单调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