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第46/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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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提切利的作品。
②波提切利的壁画。
除了斯万情不自禁地试图在奥黛特身上发现波提切利的忧郁节奏以外,在其他时刻,奥黛特的身体是一个统一体,它全部被“线条”圈住,线条勾划出这个女人的轮廓,而对旧款式的崎岖线路、矫饰的凸角和凹角、网络以及分散杂乱的小玩意统统删去,而且,凡当身体在理想线条内侧或外侧显出错误和不必要的弯曲时,这条线便大胆纠正大自然的错误,并且在整整一段路程上,弥补肉体和织物的缺陷。那些衬垫、其丑无比的“腰垫”已经消失,带垂尾的上衣也无影无踪,以前,这种上衣盖过裙子,并且由僵硬的鲸须撑着,一直给奥黛特一个假腹部,使她仿佛是一堆七拚八凑的、零散的构件。如今,流苏的垂直线和褶裥饰边的弧线已被身体的曲线所取代,身体使丝绸起伏。仿佛美人鱼在拍水击浪,贝克林纱也具有了人性,身体从过时款式那长长的、混沌和模糊的包膜中挣脱出来,成为有机的、活生生的形式。然而,斯万夫人喜欢并善于在新款式中保留旧款式的某些痕迹。有时,我晚上无心工作,又知道希尔贝特和女友们看戏去了,便临时决定去拜访她父母。斯万夫人通常身着漂亮的便服,裙子是一种好看的深色(深红色或桔红色),它不是流行色,因而似乎另有含义,裙子上斜绣着一条宽宽的、镂空的黑丝带,使人想到旧日的镶褶。在我和她女儿绝交以前,有一天,春寒料峭,斯万夫人邀我去动物园。她走热了便或多或少地敞开外衣,露出衬衣的齿状饰边,仿佛是她几年以前常穿而如今不再穿的背心上轻微的齿形贴边。她的领带——她忠实于“苏格兰花呢”,但是颜色柔和得多(红色变为粉红色,蓝色变为淡紫色),以致人们几乎以为这是最流行的闪色塔夫绸——以特有的方式系在颔下,人们看不出它在哪里打结,并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如今不再流行的帽“带”。如果她再“坚持”一段时间,那么,年轻人在试图解释她的服饰时会说:“斯万夫人本人就是整整一个时代,对吧?”优美的文体在于将各种不同形式重叠起来,暗藏在其中的传统使它更臻优美,斯万夫人的服饰也一样。对背心及圆结的朦胧回忆,加上立即被克制的“划船服”①趋向,甚至加上对“跟我来,年轻人”②的遥远而模糊的影射,这一切使古老的形式——重现(不完全的重现)在眼前的具体形式之中,那些古老形式是不可能让裁缝或妇女服装商真正制作出来的,但它却牵动人们的思绪。因此,斯万夫人蒙上一层高贵色彩,而这也许是因为这些装饰既然毫无用处,那么它应该有一种比实利更高的目的,也许是因为它是过去岁月留下的痕迹或者这个女人所特有的衣着上的个性,总之,这种高贵色彩使她千姿百态的装束神态如一。人们感到她的穿着不仅仅是为了身体的舒适或装饰。她的衣着仿佛是整个文明的精致而精神化的体系,将她团团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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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划船式的短上衣。
②此处指女帽上的花结,飘带披在身后。
一般来说,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希尔贝特往往请朋友来喝茶,有时却不然,她不在家,我便趁机赴斯万夫人的“午后茶会”。她总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塔夫绸、双绉、丝绒、绫罗绸缎,她的衣着不像平日居家的便服那样随便,而是精心配色,仿佛准备外出。在这样一个下午,她那居家的闲散中又增添了某种灵敏与活跃。衣服的式样既大胆又简单,与她的身段动作十分贴合,而衣袖仿佛具有象征性,因日子不同而改换颜色。蓝丝绒表达的是突然的决心,白塔夫绸表达的是愉快的心情,而为了显示伸臂动作中所包含的雍容高贵的审慎,她采取了闪烁着巨大牺牲的微笑的形式——黑色双绉。与此同时,既无实际效益又无明显理由的“装饰”给色彩艳丽的袍衣增添了几分超脱、几分沉思、几分奥秘,而这与她一向的忧郁,至少与她的黑眼圈和手指节所蕴含的忧郁是完全一致的。蓝宝石吉祥物、珐琅质的四瓣小叶三叶草、银质纪念章、金颈饰、绿松石护身符、红宝石细链、黄玉栗子,在这大量的珠宝首饰下面,袍衣本身具有彩色图案,它越过镶贴部分而贯彻始终,还有一排建设的、无法解开的、小小的缎子钮扣,以及富有微妙暗示的、既精致又含蓄的饰带;衣服上的这一切,和珠宝首饰一样,似乎——此外不可能有任何理由——泄露了某种意图,构成爱情的保证,保守隐情、遵守迷信,似乎是对痊愈、誓愿、爱情或双仁核游戏的纪念。有时,蓝丝绒胸衣上隐隐约约出现亨利二世式样的缝叉,黑缎袍上有轻微隆起处,它或是在靠近肩头的袖子上,使人想起一八三○年的“灯笼袖”,或是在裙子上,使人想起路易十五的“裙环”。袍衣因而显得微妙,仿佛是化装服,它让对往日的朦胧回忆渗入到眼前生活之中,从而赋予斯万夫人某种历史人物或小说人物的魅力。如果我向她提到这一点,她便说:“我不像许多女友一样玩高尔夫球。我没有任何理由像她们那样穿毛线衫。”
斯万夫人送客回来,或者端起点心请客人品尝而从我身边经过时,趁混乱之际将我拉到一边说:“希尔贝特特别叫我请您后天来吃饭。我原先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您。您要是不来我正要给您写信呢!”我继续反抗,这种反抗对我来说越来越不费劲,因为,虽然你仍然喜爱对你有害的毒品,但是既然你在一段时间内由于某种必要性而不再服用,你就不能不珍视这种恬静(你以前曾失去),这种既无激动又无痛苦的状态。你对自己说永不再见你所爱的女人,如果这话不完全属实,那么,你说愿意再见她也不全是真话。人们之所以能忍受和所爱的人分离,正是因为他们相信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他们想到的是重聚的那一天,然而,另一方面,他们深深感到,会见可能导致嫉妒,它比每日对团聚(即将实现但却一再延期!)的遐想更痛苦,因此,即将与所爱的女人相见的消息会引起不愉快的激动。人们一天天地拖延,他们并非不希望结束分离所引起的难以容忍的焦虑,但他们害怕那毫无出路的激情东山再起。人们喜欢回忆而不喜欢这种会见,回忆是驯良的,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往回忆中加进幻想,因此那位在现实生活中不爱你的女人却可以在你的幻想中对你倾诉衷肠!人们逐渐将愿望掺进回忆,使回忆变得十分甜蜜。既然它比会见更令人愉快,会见便被一再推迟,因为在会见中你再无法使对方说出你爱听的话,你必须忍受对方新的冷淡和意外的粗暴。当我们不再恋爱时,我们都知道,不如意的爱情要比遗忘或模糊的回忆痛苦得多。尽管我没向自己承认,但我盼望的正是这种遗忘所带来的安详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