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23/96页)

这一年,在巴尔贝克,每逢这一类的相遇,我就对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头痛得厉害,最好我一个人步行返回。她们不肯叫我下车。这样,在我准备就近看个仔细的美好系列上,就又加上了这个美丽的姑娘(比一处古迹还要难找得多,因为她无名无姓,又是活动的)。不过其中有一个,碰巧又从我眼前经过,当时的情形,我认为是可以如愿以偿与她结识的。

那是一个卖牛奶的女郎,她从田庄来,给旅馆送增购的奶油。我想,她也认出了我,而且她确实也非常专注地望着我,大概这种专注只是由于我对她的专注使她感到惊异而引起。第二天,我整天上午都休息,弗朗索瓦丝近中午时分来拉开窗帘,她交给我一封信,是人家留在旅馆里给我的一封信。我在巴尔贝克一人也不认识。我毫不怀疑这信是那个卖牛奶女郎写的。可惜不是。那只是贝戈特的信。他从这里路过,想看看我,但是得知我在睡觉,就给我留了这封热情的短笺。开电梯的人给这封信写了一信封,我还以为那是卖牛奶女郎的字迹。

我失望极了。即使想到能得到贝戈特一函确实更为难得,更是一种恭维,也丝毫不能安慰我因此信不是卖牛奶女郎所写而感到的失望。比起我只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上远远瞥见的姑娘们来,就是这个姑娘,我也没有多见几次。一个个看见这些姑娘,又一个个失去这些姑娘,使我更加烦躁不安,我觉得那些告诫我们节欲的哲学家们确实很明智(万一他们肯谈到人的欲望的话。因为这是唯一能给人留下焦虑的欲望,适用于未知的意识。设想哲学肯谈论对财富的欲望,那恐怕太荒谬了)。不过我准备对这种不完全的明智作出判断,我心想,这些巧遇使我觉得这个世界更美了。这个世界要叫所有的乡间小路上开起既不寻常又寻常的花朵来,是每日转瞬即逝的珍宝,又是散步中意外的收获。种种偶然的情形可能不会经常重演,正因为偶然才使我无法受益,这又赋予生活以新的情趣。

我希望有一天,我更自由,能够在别的路上找到相同的少女。不过,也许我这样希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歪曲了想生活在一个自认为漂亮的女人身边这种人欲望所具有的纯个人性质。我认为能够人为地使这种欲望产生,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已经暗暗承认这种欲望的虚幻了。

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带我们去克拉克维尔,她对我们说过的、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就在这里。这教堂建在一个小丘上,俯瞰着中世纪的小桥。我的外祖母以为让我一个人参观这一古迹我一定会很开心,就向她的女友建议,她们到糕点铺去尝尝点心。这铺子就在广场上,看得清清楚楚,金色的门面古色古香,犹如一件非常古老的文物的另一部分。我们约定,我随后去那里与她们会齐。她们将我留在一片绿荫前。在这里,要认出一所教堂来,一定要花些力气,才能叫我更确切抓住教堂的概念。确实,当人们以本国语译成外国语或外国语译成本国语的形式强制学生将句子的意义从他们熟悉的形式中剥离出来的时候,往往他们会更具体地抓住句子的意思。与此相同,平时,当我站在叫人一见了就辨认得出来的钟楼面前时,我不大需要教堂的概念。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时时借助于这个概率才不至于忘掉这里,这个茂密的常春藤拱腹便是彩色的尖顶大玻璃窗,那里绿叶隆起,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廓柱的突起部分。这时,微风吹过,好似一抹阳光,颤抖而荡漾的伴流穿过会动的大门,那大门便也颤动起来。叶子如汹涌的波涛,一个挤着一个。花草组成的正面,震颤着,将波澜壮阔的、受到抚慰的、渐渐消失的巨柱统统卷走。

我离开教堂时,在古老的小桥前看见村中的一些少女。大概因为那天是星期日,她们精心梳妆打扮,站在那里,与过路的小伙子搭话。有一个个子很高的姑娘,半坐在桥沿上,双腿悬空,面前有一小缸,里面全是鱼,很可能是她刚刚钓上来的。她穿得没有别的姑娘好,但是似乎有某种权势高出她们一头,因为她们跟她说话,她几乎不理不睬。她的表情更严肃,更有意志力。她肤色深棕,双目柔和,但对周围的一切均投以鄙夷的眼光,鼻子小小,形状优雅而可爱。我的目光落在她的皮肤上,也可以勉强相信我的双唇是跟随我的目光的。但是,我要触及的,并不仅仅是她的躯体,还有活在她躯体中的心。而与心接触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一种进入的方法,那就是在她心中唤起一个想法。

这个美丽的钓鱼女郎,她那内心似乎仍对我关闭着。就在我根据折射的迹象瞥见我自己的影象在她那目光的镜子里飞快地反射出来以后,我仍然怀疑,我是否已经进入她的内心。这折射的迹象对我十分陌生,似乎我进入一条牝鹿的视野。我的双唇从她的双唇上得到快感,这对我还不够,我还要给她的双唇以快感。同样,我希望进入她内心的,在那里停驻的对我的想法,不仅仅给我带来她的注意,而且还有她的钦佩,她的欲望,要迫使她记住我,直到我能与她重见那一天。

我只有一小会时间。我已经感到姑娘们见我如此呆立在那里,已开始笑起来了。我口袋里有五个法郎。我掏出这五个法郎来。为了使她听我说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把这个硬币在她眼前放了一会,然后才向这个美丽的姑娘解释我委托她办的事:“看来你象是本地人,”我对钓鱼女郎说,“你能热心帮我跑一趟吗?必须到一个点心铺子门口去,据说这店铺在一个广场上,可我不知道在哪,那里有一辆马车在等我。再等一下!……为了不致混淆,你就问这是不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的马车。此外,你要看清楚,这辆马车有两匹马。”

我就是想让她知道这些,以便她对我产生很深的印象。当我道出“侯爵夫人”和“两匹马”这几个字以后,突然感到极大的平静。我感觉到钓鱼女郎会记得我,想与她重逢的欲望也伴随着对于再不能与她重逢的恐惧在消散而部分地消散。我似乎觉得刚才已经用肉眼看不见的嘴唇触及了她的内心,而且我很讨她的欢喜。这样强占她的精神,这种非物质性的占有,也与占有肉体一样,使她去掉一些神秘感……我们下坡,朝于迪迈尼尔驶去。骤然间,我心中充满了深深的幸福。自贡布雷以来,我并不常常有这种幸福感,这与马丹维尔的钟楼赋予我的幸福颇相类似。但是这一次,这幸福感是不完全的。在我们所循的驴背形马路缩进去的地方,我刚刚隐约看见了三株树木,大概是一条林荫道的入口,构成了我并非第一次见到的图案。我无法辨认出这几株树木是从哪里独立出来的,但是我感到从前对这个地点很熟悉。因此,我的头脑在某一遥远的年代与当前的时刻之间跌跌撞撞,巴尔贝克的周围摇曳不定,我自问是否整个这一次散步就是一场幻觉,是否巴尔贝克是只有我想像中才去过的地方,是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而这三株老树,是否就是从你正在阅读的书籍上面抬起双眼来时重新找到的现实。它向你描绘出一个环境,人们最后会以为自己确实置身于这个环境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