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5/96页)

①此句见于1671年7月22日塞维尼夫人写给库朗日的书信,当时被人认为极有风趣,争相传诵。

②德·西米阿纳夫人(1674—1737),是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闺名波林娜—阿黛玛尔·德·蒙德依·德·格里尼昂,1695年嫁给路易·德·西米阿纳。她同意出版外祖母的信并亲自参加编纂,但出于某些顾虑,将她母亲的信大部分都毁掉了。她本人的书信于1773年发表。

③此句出于1735年3月15日致德·埃里古尔函。

④此句出于1734年3月8日致高蒙侯爵函。

⑤此句出于1735年2月3日致德·埃里古尔函。

⑥(前)谈放血的信为1734年11月17日;谈柠檬的信有二,1735年1月13日和1月15日,这几封信都是写给德·埃里古尔的。

⑦埃尔斯蒂尔的名字第一次在本书中出现。在《斯万之恋》中,这个画家以比施的名字出现。埃尔斯蒂尔的原型基本上是惠斯勒。1898年奥朗多夫书店出版的一本小说《亡人的太阳》中有一位画家,名字也叫尼尔·埃尔斯蒂尔。

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我戴上帽子,穿上颜色鲜艳的上衣,其实并非必需如此。我来到网球场上,那里的空气非常温馨,与我卧房一样。我看到千百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着白衣黑衣的修道士,数位着灰衣和白衣的修女,散乱各处的内衣,挺直身体紧靠大树躲起来的男子……①--------

①塞维尼夫人1680年6月12日致格里尼昂夫人函片断。

这便是此后不久我称之为《塞维尼夫人书信》中的陀思妥也夫斯基一面(难道她描写景物和性格的方式不和他一模一样吗?)的东西。

我将外祖母送到她的女友家里,我也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然后,晚上,我又一个人乘上火车,至少我没有感到夜晚降临时光难耐。这是因为我不需要在旅馆房间那样的监狱里度过这一夜,而旅馆房间那睡意朦胧的模样大概会叫我毫无睡意。包围着我的,是列车各种运动那令人镇静的活动。这各种运动伴着我,如果我没有睡意。它们会主动过来与我聊聊,它们的声响像摇篮曲一样催我入睡。我把这声响像贡布雷教堂的钟声一样搭配起来,一会是这个节奏,一会又是另一种节奏(根据我的想象,首先听到四个叠声的等长的八分音符,然后是一个叠声的八分音符疯狂地冲到一个黑色的八分音符上去)。这声响使我那失眠的离心力动弹不得,对失眠施加了相反的压力,将我保持在平衡之中。我一动不动以及以后我的睡意来临,我都感到与那压力密切相关,那种清新的印象与在大自然和生活的怀抱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作警戒,因而得到安息所给予我的印象完全相同,好象我在一瞬间得以化身为某种鱼类在大海中安睡,睡意朦胧中被水流和浪涛荡来荡去,或者化成一只鹰,仰卧在暴风雨这唯一的支柱上。

和煮鸡蛋、带插图的报纸、纸牌、船在其中拼命开动却不前进的河流一样,日出也是长途铁路旅行的伴随物。我正在清点前几分钟充斥我的脑际的想法,以便意识到我刚才是不是睡着了(是确实没有把握才叫我提出这个问题自问,可是就是这个“没有把握”正在向我提供一个肯定的回答),就在这时,在窗玻璃里,一小块暗色的小树林上方,我看见了几片有凹边的云朵,那毛茸茸的边缘为玫瑰色;固定成形,死去一般,再也不会改变,有如点染鸟翼羽毛的玫瑰色,那羽翼也就化成了粉红,有如画家随兴所至将之置于画面上的粉画。但是我感到与之相反,这片色彩既不是毫无生气,也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必不可少和蓬勃的生机。瞬间,这色彩后面,光线蓄积起来,堆积起来。这色彩越来越深,天空变成一片肉红。我将双眼紧贴在玻璃上,尽量看清楚些,因为我感觉到这与大自然的深邃存在紧密相关。可是铁路方向改变,列车拐弯了,窗框里的晨景为夜色笼罩的一村庄所代替。小村的屋顶为月白色,在仍然镶满星斗的天空下,脏污的洗衣池①有如夜色下不透明的螺钿。我正为失去那片玫瑰色的天空而惋惜,就在这时,我在对面的窗子里再度望见了它,但这一次是红色的。铁路又拐了第二个弯,这片天空又抛弃了对面的窗子。结果我就将时间花在从这一面窗奔向那一面窗之中,为的是将我这美妙的、火红的、三心二意的清晨断断续续的片断连接起来,将画面装裱起来,以便有一个全景和连续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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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农村多有公共的、露天的供村妇洗衣的地方,称为洗衣池。

景色变成地势起伏,更加陡峭,列车停在两座山之间的一个小站上。峡谷之底,急流岸边,只能看见守道口人的一所小屋,它陷进水中,那河水就紧贴窗下流过。如果一个人可以是土地的产物,人们从他身上可以品尝到土地独特的风韵,一个村姑就更其如此。我在梅塞格利丝那边鲁森维尔森林中独自漫步时,是多么希望看见一个村姑出现在我面前啊!我希望的,大概就是这个高个子姑娘。我看见她从这座小屋中走出来,背着一罐牛奶,沿着初升的太阳照亮的小路。向车站走来。在高山峻岭遮断了世界其余部分的山谷中,除了这些只停留一小会的列车,她大概从来没有在别处见到任何人。她沿着车厢走来,向几位已经醒过来的旅客出售牛奶咖啡。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面对着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与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在我们心中再次萌生出来。我们总是忘记美和幸福是单独存在的,在我们的头脑中总是用某一约定俗成的类型来代替,而这个类型是我们从讨我们喜欢的各个不同面庞之中、从我们领略过的快乐中找一个平均数而形成的。我们只有抽象的形象,而这些形象是死气沉沉的,沉闷乏味的,因为它们恰巧没有一件新鲜的与我们领略过的不同的事物的品性,这正是美与幸福所特有的品性。于是我们对生活作出悲欢的判断,我们还以为这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以为已经把美和幸福打到里面去了,实际上我们忽略了这两样东西并且用一些中和物来代替它们,而在这种中和物中连美和幸福的一个原子也没有。一个文人,人们向他谈一部新出的“好书”,他还没听就先生厌倦打起哈欠来,情形就是如此。因为他想象的是所有他读过的好书的综合,而一本好书是与众不同的,无法预见的,并不是由前面的所有杰作的总和构成的,而是由某种东西构成的,完全吸收前面的那一总和又绝不足以叫人找到这种东西,因为正好是在它之外。刚才感到厌倦的那个文人,一旦接触到这部新作,立刻会感到自己对这本书所描写的现实颇有兴趣。这位美丽的姑娘立即使我品味到某种幸福(唯一的,总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在这种形式下我们才能品味到幸福的滋味),一种生活在她身边可能会实现的幸福。这位美丽的姑娘也是如此,她与我一个人独处时头脑中描绘出的美貌模式毫无共同之处。但是这里在很大程度上又有一个习惯的短暂中止在起作用。我使卖牛奶的女郎受益于我的全部存在,是渴望品尝强烈享受、站在她对面的我。平时我们总是将我们的存在压缩到最低限度来生活。我们的大部分能力停留在睡眠状态,因为这些能力依凭着习惯,习惯知道要做什么,习惯不需要能力。但是在这旅途的早晨,我生活的老习惯中断了,时间、地点改变了,就使得各种能力必须出来。我的习惯是经常在家,不早起。这个习惯现在不在了,我的各种能力就全都跑过来以代替习惯,而且各种能力之间还要比比谁有干劲,象波涛一样,全都升高到非同寻常的同一水平——从最卑劣到最高尚,从呼吸、食欲、血液循环到感受,到想象。在我叫自己相信这个少女与任何其它女子都不同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这些地方优美的田园景色为她增加了魅力,还是她使这些地方产生了魅力。只要我能一小时一小时地将生命与她一起度过,陪伴她一直走到急流那里,奶牛那里,列车旁,一直在她身边,感到她了解我,在她的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我会觉得生活该是多么甜蜜!她会教我领略乡村生活和晨曦初现的魅力。我向她招招手,叫她给我送牛奶咖啡来。我需要她注意到我。她没有看见我。我叫她。在她那高大的身躯之上,她的面庞是那样粉红、那样闪着金光,似乎别人是透过灯火照亮的彩绘大玻璃窗在看她。她回过头,朝我这边走来,她的面庞越来越宽阔,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轮红日,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的面庞上移开。这面庞似乎会向你接近,一直会走到你身边,任凭你贴近观看,那火红与金光会使你头晕目眩。她向我投过机灵的一瞥。就在这时,列车员关上车门,列车开动了。我看见她离开车站,重又踏上小径。现在天已大亮:我正远离黎明而去。不论我的兴奋是由这姑娘激发出来的,抑或相反我置身于她的身旁所领略的大部分快乐是我的激动心情所引起,总而言之,她与我的快乐是那样浑成一体,以至我要与她重见的欲望首先是精神上向往着不要使这种兴奋状态完全消失,不要永远与参与其事的那个人分离,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晓。不仅因为这种状态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别是(就象一根绳子拉得更紧会发出一种声响,或一根缀线更快地振动会产生另一种颜色一样)它使我看到的事物产生了另一种色调,它将我作为演员带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更加无比有趣的世界。列车加速前进,我仍然依稀望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就象与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部分,一条带子将我的生活与她隔开。在那另一种生活中,事物唤起的感觉再也不相同,现在从那种生活里走出来,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样。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与那种生活相联的温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这位村姑买牛奶咖啡了。可叹!我向另外一种生活越来越快地走去,而她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种生活里!我设想着种种计划,好让我有一天再乘坐这同一列车,再在这同一车站停留,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接受那另外一种生活。设想这种种计划同时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给我们那唯利是图的、活跃的、实用的、机械的、懒惰的、离心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养料。我们的大脑确是这种状态,因为当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图个人利害地去加深我们有过的愉快印象时,我们的大脑往往喜欢避开这种努力。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继续想着这甜美的印象,大脑就宁愿从未来的角度对此作出设想,巧妙地为这甜美印象的再生准备时机。这对于理解那美好时刻的精髓丝毫无补,却免了我们费心劳神在自己内心重温一时刻的辛苦,使我们指望再度从外界得到这种愉快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