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59/96页)

“哪,对,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从来是不来的,因为……”我还想寻找一个答案,即:如果知道凄凉的星期六,怎么玩命也没有用,你尽可以在海滩上东奔西窜,坐在点心铺子门前,装作吃奶油糕点,走进稀奇小玩艺儿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时刻到来,音乐会开始,涨潮来到,日落,夜幕降临,反正看不见心中向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样简单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个星期内不只是重来一次。可能不一定非在星期六降临。可能某些气候条件对此也有影响,抑或与气候条件完全无关。对于陌生世界表面上这些不规则的运动,必须收集多少耐心却丝毫不平静的观察的资料,才能肯定自己没有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们的估计不会错,才能对这激动人心的天文现象归纳出确切的规律来啊!这可是通过痛苦的体验换来的呀!有时我想起与今天相同的那个星期几没有看见她们,心中暗想,她们,我以为有些规律决定着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来这天应是一个黄道吉日,可是她们竟没出来。我会不会看见她们,这还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还有一件更严重的没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后会不会与她们重逢,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要动身到美国去或返回巴黎。这便足以叫我开始爱上她们了。对一个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让作为爱情前奏的那种悲哀,感到无法弥补,焦躁不安一发而不可收,则必须有“不可能”这个危险才行。“不可能”这个危险焦躁不安地寻找一个目标去拥抱狂热,说不定目标正在这里,而不在一个人身上。相继谈恋爱过程中不断反复的这种影响,已经在这样起着作用(相继谈恋爱是可以发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对女工而言,不知道她们哪天放假,生怕她们走出车间时没有看见她们),至少这些影响在我相继谈恋爱时是不断反复的。可能这与爱情密不可分。可能所有构成第一次恋爱特殊的地方又通过回忆,启示,习惯,通过我们生活前后衔接的一个个阶段,补充到后来的恋爱中去,赋予其各个方面以一种普遍性。

在希望能与她们相遇的时刻里,我找到各种借口到海滩去。有一次,我们正在用午餐,我远远望见了她们。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们走过。此后我在餐厅里只待一小会,眼睛在蓝色的玻璃窗上搜寻。还没上餐后点心,我便站起身来,怕她们换了另外一个时间,而把她们错过。外祖母叫我与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我认为最有利的时机时,我对她便很恼火,这成了她自己未意识到的坏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尽量延长视野。如果我偶然瞥见了这群少女中的无论哪一个,既然她们全都属于同一特殊品种,我就像在眼前移动的魔怪般的幻觉中看见了幻梦的影子。这幻梦跟我作对,我又狂热地贪恋着它。这一刻之前,这幻梦还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此后却又经常在那里滞留了。

我不专爱哪一个,我个个都爱,尽量与她们相遇对我打发日子又构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与她们相见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碍的希望。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们,继这种希望之后而来的,便是狂怒。这种时刻,在我心中,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这时,如果说到什么地方去,她们会在那里,我立刻会高高兴兴奔了去。我自以为考虑别的事情,或什么都不想时,实际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们身上。当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觉地,更加无意识地想到她们时,对我来说,她们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队而过的侧影。如果我到她们所在的哪个城市去,我定希望与大海重逢。对一个人最排他性的爱,总是对其物的爱。

我现在对高尔夫球和网球极有兴趣,而放过了观看一位艺术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作画和听他大发宏论的机会。外祖母为此很瞧不起我,我认为这种瞧不起乃源于某些狭隘的看法。从前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观察到,从那时起我自己更意识到,我们钟情于一个女子时,只是将我们的心灵状态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并不是这个女子的价值,而是心态的深度;一个平平常常的少女赋予我们的激情,可以使我们自己心灵深处最隐蔽、最有个人色彩、最遥远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们的意识中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谈话,甚至满怀钦佩地注视他的作品所能给予我们的愉快,却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我最后只好服从外祖母。更叫我心烦的是埃尔斯蒂尔住在巴尔贝克最新开辟的一条街上,离海滩相当远。有电车从海滩街经过,白昼的炎热使我不得不乘电车前往。为了想象我是处于西梅里安的古王国之中,玛克王的国度中或波劳斯良德森林遗址中①,我极力不去注视在我面前伸展开去的建筑物那蹩脚的豪华。埃尔斯蒂尔别墅可能是这些建筑物当中最难看而又豪华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租了下来,因为在巴尔贝克现存的别墅中,唯有这一栋能提供一间宽敞的画室。

我穿过花园时,也是眼睛望着别处。花园中有一片草地,象巴黎郊区随便哪一位布尔乔亚的家中都拥有的一样,但是更小一些:有一个风流园丁的小雕象,从中可以端详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边饰和一个小小的凉棚。凉棚下,一张铁桌子前,几张摇椅排开。接触到这些充满城市丑陋的东西之后,待我到了画室里,便不再注意覆盖接缝板条那巧克力颜色的条纹了。我感到很高兴,通过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将自己的情感升华到充满喜悦的诗意般的认识中去,形式多样,直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把这些作品与现实中的整个情景分离开来。

--------

①在《特里斯丹和绮瑟》这个传说中,公主绮瑟许配给了玛克,他是高尔努阿耶国王。但是在船上,特里斯丹与绮瑟钦了魔酒,双双堕入爱河,他们逃进了波劳斯良德森林。这个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于伊尔-维兰省,大部分骑士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这里。

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在我眼中,犹如世界上某种创新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从我们见到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事物之中,他从这里抽出在沙滩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涛,从那里抽出一个着白色人字纹布上装、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将它们画在各个长方形的画布上。这些长方形横七竖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装和飞沫四溅的浪涛,虽然失去了人们认为存在的内容,波涛再也不能溅湿,上装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穿,但它们仍然继续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