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二卷 地名:地方(第72/96页)

人们一对一对,聚拢,停步,以此装点海堤,交谈几句马上又散开,每人沿自己散步的路线走去。那天早晨,我们也构成了这样的一对。我利用静止不动的时刻仔细观看,终于确切知道了那颗美人痣位于何处。凡德依的《奏鸣曲》中有一段乐谱令我陶醉,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段乐谱从行板到乐曲游荡不定,直到有一天,我手中握着乐谱,我才找到了这个段落,并在我的记忆中将它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来是在谐谑曲中。与此相同,我一会忆起那颗美人痣在面颊上,一会又记得是在下巴上。现在,这颗痣永远停留在鼻子下方的上唇上了。有些我们倒背如流的诗句,忽然我们在一个剧本里碰到,太出我们意外了。以上情形也是如此。

这时,阿尔贝蒂娜的女友们显露出她们这一群的身影,双腿动人,身材苗条,彼此又那样各不相同。这一群身影越来越大,依傍着大海,成平行线朝我们走来,仿佛这些沐浴着阳光和海风,既身披霞光又红光满面的处女展开美丽的队形,构成丰富多彩而又富有装饰美的整体,要以其形状的千变万化,自由自在地在大海面前繁衍滋长。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走上一会。可惜她只向她们挥了挥手打招呼。

“对你的朋友们这样不理不睬,她们会埋怨的,”我对她说,心里希望着我们能和她们一起散步。

这时一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手里拿着球拍,走到我们跟前。他就是那个玩纸牌时其荒唐行为令法院首席审判官的太太气愤不已的人。他态度冷淡地、无动于衷地向阿尔贝蒂娜问好,显然自以为他那高人一等就表现在这种神情中。“奥克达夫,你从高尔夫球场来吗?”她问道,“一切顺利吗?体力好不好?”

“噢,真恶心,我晕晕乎乎的。”他回答。

“安德烈也在吗?”

“在,她打了七十七。”

“噢,这是个记录嘛!”

“昨天我打八十二呢!①”

此人是一位工业巨富的儿子,据说其父在下届万国博览会②的组织工作中要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个小伙子以及这些少女十分罕见的几位男性朋友,对于一切有关服装,着装,雪茄,英国饮料,马匹的事所掌握的知识真是极善其详,无所不知,令人骄傲,已达到学者那默默无言的谦虚程度。但是这些知识单独扩展,并未伴随着哪怕一丝一毫精神文化修养,实在叫我吃惊。他对于无尾常礼服或睡衣怎样适宜,丝毫无需犹豫,而想不起在什么情况下是否可以使用某一个词,甚至对于最简单的法语规则也搞不清楚。两种文化如此不调和,在他父亲身上大概也是如此。他的父亲是巴尔贝克房地产主联合会主席,在致选民的一封公开信中,竟有这样的词句:“我本想见见市长与他聊聊这个问题。他不肯听取我的正确的不满。”他不久前吩咐在每一面墙上都贴上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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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段话暴露出作者对高尔夫球戏的规则知之甚少。

②如果我们肯定普氏此次巴尔贝克之行是在1898年,“下届万届博览会”便是1900年那一届。

奥克达夫在游乐场中,在波斯顿牌戏、探戈等各种比赛中都经常得奖。如果他愿意,这会使他在“洗海水浴”这个阶层中结成一门好亲事。在这个阶层中,说少女嫁给她们的“舞伴”,那是本义,而不是引伸意义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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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文中,“嫁”(épouser)这个词用在引伸意义上是“配合默契”的意思,所以“嫁给她们的舞伴”也可理解为“与她们的舞伴配合默契”。这里说的是真正嫁给某人,所以说“是本来意义”而不是“引伸意义”。

他一面对阿尔贝蒂娜说:“对不起”,一面点燃一支雪茄,那样子似乎是请求对方允许自己一面聊天一面结束一件要紧的工作。因为他从来无法“待在那儿什么事都不干”,虽然他实际上从来什么事都不干。完全无所事事,到最后与辛劳过度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身体和筋骨上,都是如此。奥克达夫那沉思默想的前额遮掩着他从来不动脑筋的事实,尽管神情安详,最后还是使他毫无效益地渴望思考。这种渴望使他深夜难以成眠,正如一位劳累过度的玄学家也会难以入睡一样。

我以为,如果我认识这些少女的朋友,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们,于是立刻准备要求将我介绍给奥克达夫。奥克达夫嘟哝着“我晕晕乎乎的”走了。他一走,我便对阿尔贝蒂娜谈了上述想法。我希望这样她会牢记在心,下次就会这样做。

“可是,”她大叫起来,“我不能将你介绍给一个小白脸!这地方,这种人多得很!他们无法跟你谈话。这一位玩高尔夫球很棒,如此而已。我很清楚,他丝毫不是你这种人。”

“你这样抛下你的女友们,她们该埋怨了,”我对她说,心中希望她会向我提议与她一起去追她们。

“不会的,她们根本不需要我。”

我们与布洛克走个头碰头,他对我机智地意味深长地笑笑。见到阿尔贝蒂娜,他又有些难堪。他不认识阿尔贝蒂娜,或者至少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他作了一个僵硬的叫人讨厌的动作,将头朝衣领方向低了下去。

“这个怪物叫什么名字?”阿尔贝蒂娜问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跟我打招呼,既然他并不认识我。所以我没还礼。”

我来不及回答阿尔贝蒂娜的话,布洛克已经直冲我们走过来了。

“请你原谅我打断你的话,”他说,“我想告诉你,明天我到东锡埃尔去。我不能再等,再等就不礼貌了,圣卢-昂-布雷对我不知已经怎么想了呢!我通知你,我坐两点钟的火车去。请你安排。”

我这时一心想着再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并设法结识她的那些女友。东锡埃尔,她们并不去;我去了,回去时已经错过了她们到海滩上去的时刻。所以我觉得东锡埃尔简直是世界的尽头。我对布洛克说,我不能去。

“那好,我自己去。我要引阿鲁埃老爷①两句可笑的亚历山大体诗,对圣卢说:你要知道,我的义务不取决于他的义务。

如果他愿意,他不尽义务好了。但我应尽我的义务。

这样以便引诱他的教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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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鲁埃为伏尔泰之本姓。但这几行诗并非伏尔泰所作,而是高乃依,为其剧本《波利耶克特》中女主角波莉娜之台词。布洛克在这里暴露出他既“学究气”——因为他称伏尔泰为“阿鲁埃老爷”,又很无知——将高乃依的诗句安到伏尔泰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