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20/88页)
不过,有些人听不见声音并不是暂时的。有人耳朵完全聋了,他要煮牛奶也不得不用眼睛紧紧盯着掀开的锅盖,窥伺着象是预示一场北极暴风雪的白光,这是牛奶煮沸的前兆。明智的做法是看见这个前兆就拔去电插头,就象上帝挡住波涛一样。因为牛奶煮沸了,奶孵出的卵在痉挛。在升腾,经过几次斜向的鄱滚,完成了发育,几叶被奶皮弄得皱巴巴的风帆倾斜着,鼓满了风,一叶珠色的风帆向着暴风雪中冲去;如果切断电流,及时祛除暴风雪,就会使风帆原地旋转,变成木兰花瓣,在奶的海岸中漂流。如果这个病人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切断电源,他的书,他的表,顷刻间就会被牛奶的白色海洋吞噬,怒潮过后微微露出海面,他只得喊叫他的老女仆前来帮忙;尽管他是个赫赫有名的政治家或德高望重的大作家,他的老女仆仍然会数落他还不如五岁的孩儿懂事。在别的时候,门紧闭着,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入这神奇的房间,我们没有听见他进来,他就象木偶戏中的木偶,光做手势不说话,这使那些听腻了讲话的人耳边得到了清静。至于这个耳朵全聋的人,既然失去一种官能也和获得这种官能一样,能给世界增辉添美,当他在一块还没有诞生声音的乐园式的土地上闲步时,他会感到赏心悦目,其乐无穷。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单为他的眼睛显示那水晶般透明的水帘,比风平浪静的大海还要平静,同天堂中的瀑布一样纯洁。因为在他耳聋之前,声音于他是引起运动的可感知的形式,所以无声而动的物体似乎是动而无因;这些物体失却了声音的特性,展现出自发的运动,似乎有了生命;它们自发地运动,静止,着火;它们自发地飞起来,就象史前长着翅膀的巨兽,在聋子这个没有邻居、冷冷清清的家庭中,在他还没有全聋的时候,开饭时仆人就已经够谨慎的了,总是不声不响地上菜,而现在却是由哑巴开饭,看上去有点儿偷偷摸摸的,象童话剧中给国王摆饭一样。聋子在窗口看到的建筑物——兵营、教堂或市政厅——也不过是童话剧中的布景。这座建筑物一旦坍塌,会释放出眼睛可以看到的铺天盖地的灰尘和成堆成堆的瓦砾;虽然它不象舞台上的宫殿那么单薄,但也不那么具有物质性,即便沉重的巨石坠入神奇的世界,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扰乱那纤尘不染的宁静。
笼罩在这间我刚来不久的军人小房间里的相对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了。门打开了,圣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让他的单片眼镜落到胸前。
“啊!罗贝,在您这里太舒服了!”我对他说。“能在这里吃晚饭和睡觉,那该多好啊!”
的确,要不是军纪禁止客人留宿,我一定能体味到平静而无忧无虑的休息。军营中被许多遵守生活规律、心境恬静、意志坚强的人和无所挂虑、幽默诙谐的人维持着那种安谧、警惕和欢快的气氛会使我高枕无忧地进入梦乡。在这个大家庭中,时间披上了行动的形式,悲哀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取而代之,这集合的号声余音缭绕,犹如浮尘,永远飘荡在城市街道的上空——它确信人们在洗耳恭听,它象音乐那样悦耳动听,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权力需要人服从,而且表明服从会使人得到幸福。
“哈!这样说您是喜欢跟我睡在这里,而不愿意一个人住到旅馆里去罗,”圣卢笑嘻嘻地对我说。
“喂!罗贝,您还讥笑我呢,您太残酷了!”我对他说。
“您明明知道我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去那里却是受罪。”
“您可冤枉我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哩!”他对我说。“因为我们不谋而合,我也希望您今晚留在这里。刚才我就是为此去请示上尉了。”
“他批准了?”我嚷了起来。
“很顺利。”
“啊!我崇敬他!”
“不!这太过分了。现在让我把勤务兵叫来,让他给我们准备晚饭,”当我转过头去掩饰我的眼泪时,他又说了一句。
有好几次,圣卢的这个或那个同事闯入房间,都被他赶走了。
“得了,滚出去!”
我恳求他让他们留下来。
“不,他们会让您讨厌的,他们都是些老粗,缺乏教养,不是谈梳刷马匹,便是谈赛马。再说,就是为了我也不能让他们呆在这里,他们会把我渴望已久的这个宝贵时刻搅得毫无趣味的。不过,您得看到,我给您谈我的同事粗俗,不等于说军人都智力低下。远不是这样。我们有一个少校,他就是值得钦佩的人。他教一门课程,用示范表演和教代数的方法给我们上军史课,有时归纳,有时演绎,即使从美学的观点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听他的课也一定会赞不绝口。”
“难道不是那位上尉批准我留在这里的?”
“是他。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您为了这一点小事就不胜‘崇敬’的那个人,是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大傻瓜。他很会管理部队的伙食和士兵的仪表,一天好几个小时都同上士和裁缝泡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样,非常瞧不起我给您讲的那个值得钦佩的少校。谁都不和少校来往,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不到教堂去忏悔。鲍罗季诺亲王从来不邀请他。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庄园主的重孙,这是无人不晓的,假如没有拿破仑战争,他自己很可能也是个小庄园主,有什么可以充英雄的。况且,他也有点意识到他的不伦不类的社会地位。他几乎从来不到赛马俱乐部去,因为他在那里很尴尬,这位冒牌的亲王,”罗贝补充说。他的模仿精神促使他同时接受了他老师的社会理论和他父母亲的社会偏见,因此,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国的显贵,一面却对民主极其崇尚。
我凝视着他舅妈的照片,心想圣卢既然有这张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给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爱圣卢了,愿意为他效一千次劳,只要能换来这张照片,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因为看到这张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们的关系突然有了转机。她头戴阳帽,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第一次让我尽情地睇视这丰满的腮颊、脖子的拐角和眉梢(这些至今对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层薄纱,因为她总是匆匆而过,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我的记忆也很不稳定,很不可靠);凝视照片就如同凝视一个我从没有看见穿过袒胸露肩连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对我来说无疑是发现了一种销魂的快感,使我受宠若惊。这些线条对我似乎是禁区,现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对它们进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几何著作中的线条一样。后来,当我把目光移到罗贝身上时,发现他简直是他的舅妈的复制品,一种使我感到神魂颠倒的奥秘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因为虽说他们两人的脸不完全一样,但是血缘相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贡布雷的视觉中的脸部线条,鹰钩鼻,锐利的蓝眼睛,似乎也用来勾勒出罗贝的脸的轮廓,同样异常细腻的肌肤,只是面容显得清癯一点。我看着显露在他脸上的盖尔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胜羡慕;这个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远不会消失;它远离人群,周围有一种神妙非凡的神鸟的光轮,因为它似乎诞生在神话时代,是一个女神和一只神鸟结合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