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24/88页)
有时候我累得快要散架了,因为连续几天看演习,没能睡觉,我多么希望能回到旅馆去啊!上床时,我感到如释重负,庆幸终于摆脱了魔法师和巫婆,这些术士充斥于人们喜闻乐见的十七世纪的“小说”中。睡眠和第二天早晨的懒觉不只是一则迷人的童话故事了,不仅迷人,也许还有好处。我思忖,任何痛苦都可以找到避难所,好的找不到,至少可以得到休息。这些想法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处。
有时假日圣卢不能外出,我便常去军营看望他。军营离旅馆有好一段路,必须出城,穿过一座旱桥。我站在旱桥上极目远望,感到视野非常宽广。大风在这些高地上刮个不停,军营院子三面的房屋都灌满了风,仿佛成了风魔窟,不停地在咆哮怒吼。如果罗贝有事,我就在他的房门口或在饭厅里等他,同他的朋友聊聊天。他把他的朋友都介绍给我了,有时他不在军营时我也会来看他们。我从窗口俯视底下一百米的田野,田野光秃秃的,但是点级着一块块绿油油的新苗田,常常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给田野铺上了一条条光辉灿烂的象珐琅那样透明的绿带。我在等他的时候,常听到有人议论他。我很快就了解到他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有几个士兵,不和他一个中队,出身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只能从外部看见贵族上流社会,从没能涉足其间,对圣卢的性格略知一二,因此对他产生了好感,同时还夹杂着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因为他们到巴黎过周末时,总能看见他在和平咖啡馆同于塞斯公爵和奥尔良亲王一起消夜。正因为这样,他们从圣卢英俊的脸庞,从他走路和同人打招呼的笨拙姿势,从他不停地甩动单片眼镜的动作,从他高高耸起的军帽和质地太细、颜色太红的军裤,引进了“帅”的概念。他们确信,骑兵团最优雅的军官,即使是那个批准我在军营留宿一夜的威武的上尉,都缺少这种“帅”劲。
与他相比,上尉显得过于庄重,可以说有点庸俗。
其中有一个人说:“上尉买了匹新马。”“他可以把想买的马都买下来。星期天上午,我在槐树路遇见了圣卢,他骑的那匹新马那才叫帅呢!”另一个反驳说。说这话的人看上去很内行,因为这帮年轻人所属的阶级,即使与上流社会不常有来往,但有的是金钱,也有空闲,凡是可以用金钱买来的风雅,他们都买来了,在这一点上,与贵族阶级别无二致。他们的风雅,例如衣着,比起圣卢的那种不拘小节、漫不经心的风雅来(我外祖母就特别欣赏他这种风度),最多带有一种更加刻意追求完美的意味罢了。对于这些大银行家或证券经纪人的儿子,当他们看完戏去吃牡蛎的时候,能在他们的邻桌看见圣卢士官,这不能不说是令人激动的事。每星期一,当人们休假归营,谈起各种见闻,其中一个人是罗贝那个中队的,他说罗贝“十分亲切地”向他问好了;另一个不和他一个中队,但他确信圣卢认出他来了,因为他不止一次地用单片眼镜朝他的方向张望。
“真的,我兄弟在‘和平’咖啡馆看见他了,”还有一个在情妇家里呆了一天的人说。“他穿的礼服看上去又长又肥。”
“他穿什么样的背心?”
“他没有穿白背心,而是淡紫色的,佩戴着各式各样的棕榈叶状的勋章,有趣极了!”
至于那些老兵(他们都是些平民百姓,不知道有赛马俱乐部,只是把圣卢归入非常有钱的士官之列。大凡生活相当阔绰、有一笔可观的收入或债务、对士兵慷慨大方的士官,也不管有没有破产,都被他们归入此类),圣卢走路的姿态,单片眼镜,军裤和军帽,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即使说不上有什么贵族特色,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们认为圣卢的这些特征,随和的举止风度,不迎合长官的意图的个性,完全符合他们为骑兵团最受欢迎的士官规定的性格和风度。他们认为,对士兵好,就必然不迎合长官意图。当人们早晨在寝室里用咖啡,或者中午躺在床上休息时,如果有个老兵向既馋又懒的骑兵班讲了段关于圣卢一顶军帽的饶有趣味的故事,人们就会喝得更香,或者休息得更好。
“跟我的背包一样高呢。”
“得了吧,老兄,你想诓我们哪,怎么可能跟你的背包一样高呢?”一个年轻的文学院毕业生打断他说。他用“诓”这个方言是想不露出自己是个新兵,而他敢于这样反驳老兵,是为了证实一个使他非常感兴趣的事实。
“什么!没有我的背包高?你量过呀?我跟你说吧,中校的眼睛老盯着他看,象要把他关禁闭似的。可别以为我那个大名鼎鼎的圣卢会大吃一惊,他走来走去,低头抬头,不停地甩动他的单片眼镜。不过,要看上尉怎么说。啊!他很可能什么也不会说,但可以肯定,他是不会高兴的。那顶军帽才算不了什么呢。据说在他城里家中还有三十多顶哪!”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兄?又是从我们那位该死的下士那里打听到的吧?”年轻的文学士咬文嚼字地问道,卖弄着他刚学来的新的语法形式,为能以士兵用语来装点自己的谈话而洋洋得意。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听他的勤务兵说的罗!”
“你说的那个人日子肯定过得不错吧!”
“那当然!他钞票比我多,这是肯定的!再说他还送衣服给他,什么都送给他。他在食堂总吃不饱肚子。我的德·圣卢到食堂来了,炊事兵听见他说:‘我要他吃得好,吃多少钱都不打紧。’”
老兵有力的声调弥补了平淡的言谈,他的模仿尽管不很高明,但却十分成功。
离开军营前我转了一圈。夕阳西下,我就朝我的旅馆走去,休息两个钟头,看看书,等时间到了,我就到圣卢和他那伙朋友包膳的饭店去和他共进晚餐。广场上,残阳给城堡那宛若火药筒的屋顶蒙上了一朵朵与砖色相协调的玫瑰红的云彩,同时通过反照使砖色变得柔和,从而使砖和瓦的色调和谐一致。一股生命流注入我的神经,我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能使生命衰竭;我每走一步,脚踩在广场的铺路石上都会弹起来,仿佛足跟上长了墨丘利①的翅膀。有一个喷水池闪烁着淡红色的光辉,另一个在月光的照耀下泛出乳光。一群顽童在两池中间嬉戏,尽情地欢叫,由于天色已晚,只能象雨燕或蝙蝠似的转着圈子。旅馆旁边是故宫和路易十六的柑园,现在已被储蓄银行和兵团占用。故宫和柑园内已点燃了煤气灯。煤气灯散发出金黄的微光,在这仍透着亮光的薄暮中,与残留着落日余晖的十八世纪式的高大窗扉十分协调,犹如一枚金黄的玳瑁首饰戴在闪着红光的头发上。看到这幽幽的灯光,我恨不得马上能重新看见我的炉火和我的灯光。在我下榻的旅馆正面,只有我房内的那盏灯在同黄昏进行着搏斗;为了能早点看到灯光,我饶有兴致地就象要赶回家去吃晚点心似地赶在天黑前回到了旅馆。在我的临时住所中,我的感觉还象在外面一样敏锐饱满。这种敏锐感使那些平时看来平淡无奇、豪无装饰的表面,例如昏黄的火光,天蓝的糊墙纸(黄昏象一个中学生在墙纸上面画着图画),玫瑰红的开瓶塞钻子,铺在圆桌上的印有奇异图案的桌毯和正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一叠小学生用纸,一瓶墨水和一本贝戈特的小说,都变得那样充实饱满,我仿佛感到它们从此蕴含着一种特殊的生命,只要我能够再看见它们,就能从它们身上提取这种生命。我愉快地回忆着我刚离开的军营,军营的风标随风旋转着。就象潜水员常用一根露出水面的管子呼吸那样,对我来说,把这个军营,这个居高临下、鸟瞰纵横交错的绿色苗带的了望台作为停泊的港口,就如同把我和有益于健康的生活和自由的空气联系在一起;什么时候愿意,什么时候我就能到军营的库房和宿舍去,并且每次都能受到热情接待,我把这些看作是我希望永不丧失的宝贵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