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33/88页)
有人说沉默是一种力量;从另一种意义上看,沉默被心爱的人利用,会发出一种可怕的力量。它会增加等待一方的相思。世界上最没有比分离更能使两个情人朝思暮想的了!还有什么比沉默更难跨越的障碍呢?也有人说沉默是一种酷刑,会使身陷囹圄、被迫受刑的人发疯。可是,忍受心上人的沉默又是怎样的酷刑啊!这比保持沉默还要难以忍受!罗贝心里嘀咕:“她干什么去了?怎么会杳无音信?她会不会欺骗我,同别人搞上了?”他还想:“我究竟哪里得罪她了,她居然这样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她可能恨我了,永远恨我了。”于是他拼命自责。沉默果然把他逼疯了,一是由于嫉妒,二是由于内疚。而且,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座监狱,甚至比监狱还要残酷。这个隔在两人之间的空无一物、但被遗弃者的视线不能穿透的空气隔板,是一堵非物质的、但又是难以逾越的围墙。还有比沉默发出的光更可怕的吗?它让我们看见的不是一个,而是成千上万个失踪的女人,每一个都表现出对爱情的不忠诚。有时候,罗贝会突然心情舒缓,以为沉默即将打破,日夜盼望的信就要飞来。他看见它朝他飞来了,他留心着每一个声音,他的渴望仿佛得到了满足,他喃喃自语:“信!信!”他象这样隐约看见了一块想象中的温情的绿洲后,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沉默这块真实的沙漠中,焦急地等待着。
他一无遗漏地想象着绝交后的各种痛苦,但在别的时候,他却认为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就象那些不切实际地想要移居国外因而把所有的事务了结一清的人那样,不知道明天该想些什么,心中烦躁不安,他们的思想已经脱离了他们的躯体,就象病人身上摘下的心脏,离开病人的躯体还在继续扑扑地跳动。不管怎么说,他情妇会回到他身旁的希望,给了他坚持绝交的勇气,正如坚信打仗能活着回来可以帮助人去迎击死神。因为在人类种的植物中,唯有习惯这种植物最不需要肥沃的土壤,能第一个出现在表面看来最荒芜的岩石上,因为如果提前设想同情妇断绝关系,也许最后事到临人也就完全习惯了。但是绝不绝交还不能肯定,这使他仍处在一种和恋爱相似的状态中,心里牵挂着这个女人。可他强迫自己不给她写信(也许他认为失去情妇的日子固然难熬,但同她凑凑合合地生活在一起更不好受,或者认为他们是吵架后分手的,必须等她来道歉,这样他觉得即使不能维持她对他的爱情,至少也可以坚持她对他的尊敬),而只到电话局去打电话(东锡埃尔刚开电话业务不久),向他安插在他女友身旁的一个贴身女仆打听消息或下达指示。这种电话联系非常复杂,占据他很多时间,因为他的情妇不久前已搬到凡尔赛附近的一座小别墅去了。她租下这座房子是因为和她要好的文人学士不断地向她宣传首都丑恶论,但更是为了她的动物,为了她的狗、猴子、金丝雀和鹦鹉,她的巴黎房东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动物无休无止的噪声了。可是圣卢在东锡埃尔却是夜不成眠。有一次他到我那里,实在累得不行,就打了一会儿瞌睡。突然他又讲话了,他想跑,他想阻止一件事发生,大声喊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您不要……您不要……”他醒了。他对我说,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乡下,在上士家里。上士竭力阻拦他到屋子的一个角落去。圣卢猜到他家里藏着一个非常有钱又非常坏的中尉,他知道这中尉对他女友垂涎三尺。突然,他在梦中清楚地听见他情妇在性欲高潮时习惯发出的间断而规则的呻吟。他强迫上士带他到房里去。上士拦住不让他进去,被这冒失的行为气得满脸愤怒。罗贝说,此情此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这梦太愚蠢了!”他又说了一句,仍然喘不过气来。
但我后来确实看到有几次他想打电话给他的情妇,要求同她言归于好。我父亲不久前倒是装了个电话,但我不知道这对圣卢是否一定有用。况且,我觉得让我的父母——即使仅仅通过装在家里的电话——充当圣卢和他情妇的中间人是不妥当的,不管他情妇的情感多么高尚,多么纯洁。圣卢的恶梦慢慢从他头脑中消失了。在这严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来找我,魂不守舍,两眼发呆。这些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在我看来好象一排弯弯曲曲、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铁栏杆,罗贝待在栏杆后面,寻思他女友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她终于来信请求他谅解了。他刚意识到绝交已经避免,马上又看到了和解带来的种种不利。然而,他心里舒展多了,他几乎情愿接受新的痛苦。他知道一旦言归于好,不消几个月就会有新的痛苦来折磨他。他没怎么犹豫。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终于确信能够重新得到他的情妇他才犹豫的;既然能和好,那就和好吧。不过,她要求圣卢元旦不要回巴黎,好让她恢复平静。而他到了巴黎是绝对忍不住不去看她的。此外,她同意和他一起去旅行,可是要去旅行就必须有真正的假期,而德·鲍罗季诺上尉却不准假。
“这使我感到不安,因为去拜访我舅妈的事得往后拖了。
复活节①我一定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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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复活节日期无定,一般在3月22日到4月25日之间。
“到那时我就不可能去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了,因为我要到巴尔贝克去。不能就不能吧,这无所谓。”
“列巴尔贝克去?可您从来都是八月份去的呀!”
“对,可是今年我身体不好,人家老早就会把我送去的。”
他怕我听了他的叙述后,会对他情妇产生不好的印象,于是又说:“她表现得粗暴仅仅是因为她太直率,感情太专。其实她心灵高尚得很。你想象不出她的感情多么细腻,多么富有诗意。每年她都要到比利时的布鲁日去过死人节。这‘很好’是不是?以后如果你能认识她,你会看到她多么高尚……”他的讲话充溢着这个女人周围的文人学士使用的词藻:“她真是灿烂辉煌,甚至有点神圣,你懂吧,她几乎是个神甫般的诗人。”
在吃晚餐的时候,我绞尽脑汁,想找到一个借口,能让圣卢请求他的舅妈不等他来巴黎就先接见我。这个借口我终于找到了:我和圣卢在巴尔贝克时结识了大画家埃尔斯蒂尔,我想再看看他的画作。借口固然是借口,但也有几分真实。从前我去拜访埃尔斯蒂尔,是想让他的画引导我去理解和热爱比画更美的现实:比如说名副其实的冰雪消融的景致,外省一个真实广场,海滩上栩栩如生的妇女(最多也就是让他给我描绘象山楂树丛生的小径那样无法深入欣赏的现实,不是要他为我保存而是要他帮我发现现实的美);然而现在恰恰相反,是这些画的独特风格和诱惑力激起了我的欲望,尤其是我想欣赏埃尔斯蒂尔的其他几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