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6/88页)
“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轻的听差赞叹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最后一个特征是贡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轻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样。
再说,听差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话的内容,他自己不感兴趣没关系,只要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就行。弗朗索瓦丝看到有人把她当厨娘看待,总会不高兴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谈起她时,总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总是特别亲切,有如一些二流亲王,当他们看到诚心诚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时,也会流露出这种好感。
“至少,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节了。哪象这里呀,复活节和圣诞节没什么两样,连个花骨朵儿都看不见。早晨,当我撑着这副老骨架起床时,连祈祷的钟声都听不见。在贡布雷,每个小时都敲钟,虽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钟,但是,你到时候就会说:‘我兄弟该从地里回来了。’你看着日头落山,人们敲钟祈祷人间幸福,你在掌灯之前能回到家里。这里,过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觉,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畜生说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轻的听差无意中想起了我们在饭桌上谈起过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断她说。按照他的意愿,谈话转入了抽象的主题。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丝高兴得满脸笑容。每当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贡布雷和当松维尔,她总会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每当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谈话中听到这些名字,甜蜜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就象学生听到一个教员在讲课中隐射当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开了锅似的欢腾起来。弗朗索瓦丝有这种快感,还因为这些地方有些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不属于别人,它们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们在一起玩过。她向它们微笑,仿佛它们是有灵魂的人,因为她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许多东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说,梅塞格里斯相当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吗?有人跟我谈起过,谈过好几次呢。”他回答时,说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确,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况的人一样,每当我们想客观地了解一桩与我们有关的事情同别人有没有重大关系时,他们总不可能给我们满意的答复。
“啊!我向你们保证,那里樱桃树下的空气新鲜极了,哪象这里炉灶旁哪。”
她甚至给他们讲起欧拉莉来了,说她是个好人。欧拉莉在世时对弗朗索瓦丝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丝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欧拉莉对她,就象对任何缺衣少食,“饿破肚子”,一无所长,却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们家里来“装腔作势”的人一样,是不大喜欢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巧施计谋,让我的姨婆给她零用钱。现在,弗朗索瓦丝再也用不着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为她唱赞歌。
“您那时候就在贡布雷,在太太的一个表姐妹家里吗?”年轻的听差问。
“是的,在奥克达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们。她家里总有好东西招待你,尽是些高级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哪,你们可以这样说,她对小鹧鸪呀,野鸡呀,从不怜惜,她对什么都不怜惜,你们可以五个一群,六个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丝有“怜惜”这个动词,和拉布吕耶尔①用“吝惜”的意思一样。)一切费用都由她负担,即使来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她这句话丝毫不会得罪人,因为在弗朗索瓦丝那个暴露路易十四时期上层社会的罪恶,描写农民的痛苦生活。时代,“费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诉讼费”,而是表示一般的“费用”。②)啊!我向你们保证,客人不会饿着肚子离开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对我们说,如果有一个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边去的话,那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象听见她用细嗓门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当我也在吃一样,为大家把饭菜做好。’当然不是为她做的。你们要是在,也肯定会看到,她的体重还不如一袋樱桃重,没有人会象她那样轻。她不愿意相信我,她从来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饭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饱吃好。哪象这里呀,今天早晨,我们匆忙得连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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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擅长散文,著有《性格论》一书。
②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词,有“诉讼费”之意,一般由输方负担。在法语中,“eCtreauxdépensdeqn”,可以理解为由某人负担诉讼费,也可理解为由某人负担一般费用。
她对我父亲吃烤面包干尤其恼火。她确信,我父亲是在摆主人的架子,是为了“随意差遣”她。“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年轻的听差随声附和道,好象他无所不知,有千年的阅历,对世界各国,对它们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这个习惯。“是的,是的,”膳食总管喃喃地说。“不过,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罢工了。有天晚上,部长对我们家先生说,为这事他拿到十万法郎呢。”膳食总管对部长毫无责备之意。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人正直,而是他认为从政的人没有一个不腐败。他觉得,贪污罪还不如最轻的盗窃罪严重。他也不问问自己,这句颇有分量的话会不会听错了,由罪犯亲口告诉我父亲,而我父亲却没有把他撵出门去,这合不合情理。但是,贡布雷的哲学束缚了弗朗索瓦丝的手脚,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罢工对烤面包干的习惯产生影响。她说:“只要世界还是世界,你们瞧好了,总有主人把我们使唤得团团转,也总有仆人随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丝说是忙得团团转,可是,我母亲唠叨已有一刻钟了:“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饭桌上呆了两个多小时了。”大概我母亲用来测定他们用饭时间的单位和弗朗索瓦丝的不一样。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三、四回铃。弗朗索瓦丝、她的听差和膳食总管听到铃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去应差,而是把它当作乐器定弦时发出的头几个音,音乐会即将重新开始,幕间休息只剩几分钟了。因此,当铃声不断重复,而且越来越坚决时,我们的仆人这才留意,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了,又要开始干活了。当又一声“丁铃”响起,而且比前面的几声更响,他们这才叹口气,各自下了决心,听差去门口抽烟,弗朗索瓦丝上她的七楼整理衣物,膳食总管到我的房间找信纸,迅速地写了封私信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