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21/40页)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飞长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实。夏吕斯也许确实很爱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请您相信,那种爱从来只保留在他的脑海和心田。噢,这下,我们恐怕可以安宁两秒钟了。对了,盖尔芒特亲王后来又接着说:‘我得向您承认,您知道,我向来崇敬军队,正是为了这一点,一想到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来又跟将军谈及此事,唉,如今我对此已无半点疑问。照实对您说吧,所有这一切,我甚至从未想过,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竟会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这一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开始研究我原来不想阅读的材料,这一回,不仅对‘不公’产生疑问,而且对‘无辜’也顿生疑团。我觉得不该把这种种疑团告诉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经成为象我一样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管怎么说,自我娶她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现了我们法兰西的绚丽丰姿,向她展现了在我看来法兰西最辉煌的业绩——军队,我的心是多么殷诚,虽然内心的疑虑确只涉及几名军官,但要告诉夫人,我于心不忍,着实太为痛苦。可是,我出身军人世家,不愿相信军官会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泽弗耶谈了我内心的疑虑,他向我承认,确实有人暗中策划阴谋,应当受到谴责,那份情报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证据确凿。所谓证据,就是亨利那一人证。但几天后,得知他纯属伪证。从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开始阅读《世纪报》、《震旦报》,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团一个个解开了,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向我们的好友,修道院院长普瓦雷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诧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确信德雷福斯清白无辜,我请求他为德雷福斯,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弥撒。此间,一天上午,我去夫人卧室,发现侍女手里有件东西,一见我便慌忙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脸嚯地涨得绯红,不愿以实情相告。我对妻子向来无比信任,此事使我极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绪不宁,她的侍女无疑将此事告诉了她),事后进午餐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有和我说话。这天,我问普瓦雷院长能否在次日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哎,好了!”斯万压低声音,惊叫起来,打住了话头。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他们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丝夫人,还有阿朗贝公爵夫人。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因为我们还要去参加一个小小的宴会。”我洗耳恭听,可每当我们在一特定时刻有事需办时,便会委派我们心中某个惯于此类差役的小厮注意时间,及时向我们禀报。内心的这一仆人按我数小时前的吩咐,这时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脑海深处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该很快来我家了吧。我也谢绝留下吃夜宵。这并非我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中不开心。人们可以有多种乐趣。而真正的乐趣是为了它能牺牲另一种乐趣。但是,倘若这后一种乐趣显而易见,甚或唯独它惹人注目的话,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乐趣,让妒心十足的人内心趋于平静,摆脱其嫉妒之心,诱使上流社会作出错误评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以使我们为了一种乐趣而牺牲另一种乐趣。偶尔,还会潜藏第三种乐趣,它虽然更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尽管在我们眼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附带举个例子,在和平时期,一个军人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一爆发(甚至无须求助爱国之责任感),他便会转而为更加强烈的战斗热情而牺牲爱情。尽管斯万说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畅快,但我明显觉得,由于时间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服,与我交谈实际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们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劳累过度,简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时,每每感到绝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钱财挥霍一空而归的浪子,虽然悔恨不已,但却无法自控,第二天照旧把钱往窗外扔,大肆挥霍。无论年迈还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顾起居习惯,打乱生活规律,牺牲睡眠而获得的乐趣都会转而成为一种烦恼。这位谈锋极健之人出于礼貌,也因为兴致使然,继续侃侃而谈,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时刻已过,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惫会令他后悔不迭。再说,即使一时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分,虽然在对话者看来也是某种消遣,却无力欣然享受。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来访成了负担,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来客,而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挂钟。

“终于又剩下我俩了。”斯万对我说,“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刚才跟您讲到,亲王问普瓦雷院长能否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场弥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跟您讲‘我’,”斯万对我说,“因为是亲王亲口对我说的,您明白吧?”),‘因为明晨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还有一个天主教徒跟我一样确信他无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无罪的时间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经让我为他做了好几场弥撒了,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让我吃了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认识他,这只珍禽。‘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担心挫伤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动摇我的宗教信仰和爱国情感。就她那方面来说,她的想法与我一致,尽管她考虑得比我还早。她的侍女在她卧室藏掩的东西,正是侍女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我亲爱的斯万,打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会让您高兴,告诉您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请原谅我没有更早告诉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对夫人所持的沉默态度,您就不会感到奇怪:正是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与您思想有别,兴许还不至于那样躲着您。因为要开口谈那件事,我无比痛苦。我越坚信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其中甚至有过犯罪行为,我对军队的爱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诉我,您强烈谴责对军队的侮辱,坚决反对德雷福斯分子同意与侮辱军队的家伙结成同盟,那时,我本应该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类似的看法,也决不会给您造成与我同样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向您倾吐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这于我是种痛苦,幸亏这类军官为数不多,可从此我再也用不着回避您,尤其您从此彻底明白了,我当初之所以会坚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我当时对判决的依据没有丝毫的怀疑,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宽慰。我这人一旦有了疑问,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纠正错误。’我老实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席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与我一样,对他颇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决心该要付出多大勇气,那您定会对他肃然起敬,他也受之无愧。再说,对他的思想观点,我并不大惊小怪,他那人的禀性是多么耿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