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6/40页)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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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乳头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