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第9/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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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十八世纪最优秀的大型装饰画家。
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前,我与她闲聊时,我听到了一种嗓音,从此之后,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别清楚,决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在特殊场合的窃窃私语声。一位临床医生根本用不着候诊的病人掀起衬衣,也无须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诊。后来,我在沙龙里曾多少次听到某个人的声调或笑声,往往为之感到诧异,他虽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职业语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举止风度,故作庄重高雅的姿态,或装出一副粗俗随便的模样,但凭我这双训练有素,象调音师的定音笛那般灵敏的耳朵,从那虚假的声音中,足可分辨出“这是一个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家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尽管我发现上面提及的此类病态仅仅是当天的事(当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时候),但要作出诊断,也无须提问,无须听诊。不过,与德·夏吕斯先生交谈的德·福古贝先生显得捉摸不定。可是,经历了少年时代似懂非懂的阶段之后,他早该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打交道了。同性恋者往往以为世上唯有自己以这种方式作乐,可后来又误以为——又是一个极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胆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贝先生沉湎于这种于他也许是种享受的乐趣,时间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使他规规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学学校寒窗苦读,从二十岁开始,他就不得不一直过着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其功能和活力,渐渐萎缩,德·福古贝先生正是这样,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体力和敏锐的听力,他丧失了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很少发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外国,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认那些身着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实际上与他同属一类。德·夏吕斯先生喜欢对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举他的嗜好,他便怒气冲冲,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贝先生美得惊喜交集。这并非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试图利用天赐良机。而是这三言两语的指点,确实渐渐改变了×公使团或外交部某部门的面貌,想起来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剧中,指点阿塔莉弄清了若亚斯与大卫是同一种族,告诉阿布纳“身居王后之位”的爱丝苔尔有“犹太种族”的血亲。见大使馆的年轻成员纷纷上前与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贝先生看样子感慨万千,犹如《爱丝苔尔》①一剧中的埃莉丝在惊叹:天哪!这么众多天真无邪的英姿佳丽,四面八方蜂飞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结队!
多么可爱的羞色在她们脸上尽情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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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辛的三幕悲剧。
接着,他渴望再了解一点“内情”,微笑着向德·夏吕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询,又充满欲念。“噢,瞧您,当然的事。”德·夏吕斯先生一副博学者无不通晓的神气,象是在对一个毫无学识的蠢货说话。可德·福吉贝先生两只眼睛再也不离开那些年轻的秘书,使德·夏吕斯先生大为恼火,驻法×使馆的大使是位老手,这些秘书当然不是他随随便便挑来的。德·福古贝先生一声不吭,我只观察着他的目光。可我从小就习惯提供古典戏剧的语言,甚至可让无声之物说话,于是,我指使德·福古贝的眼睛说起话来,这是爱丝苔尔向埃莉丝解释马多谢出于对自己信仰的虔诚,坚持在王后身边只安排与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诗句:然而他对我们民族的爱恋,让锡永的姑娘云集在宫殿,柔嫩的鲜花被命运之风摇曳,象我一样被移栽头顶一天异色,在一个与世俗隔绝的地方,他(大使阁下)精心管教把她们培养。
德·福古贝先生终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开口说话了。
“谁知道,”他忧伤地说:“在我所驻的国度,是否也存在这种事?”“很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是从狄奥多西国王开的头,尽管我对他的实情毫无所知。”“啊,绝对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该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他总是装模作样。一身‘嗲声嗲气’,我最讨厌那副样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说,您应该很了解他是个什么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错看了他。不过,他确实挺有魅力。与法国签署协约那一天,国王还拥吻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那正是时机,跟他倾诉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还了得!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远,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头默默地咏诵起来:国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谁,这一秘密始终紧锁着我的嘴。
这场半无声半有声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我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也才走了几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绝伦、身材娇小的棕发夫人拦住了:“我很想见到您。邓南遮从一个包厢里瞧见了您,他给T亲王夫人写了一封信,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尤物。只要能与您交谈十分钟,他死了也心甘。总之,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见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无论如何要给我确定个约会时间。有些秘密的事儿,我在这里不能说。我看得出您没有认出我来,”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中(可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大帝希望您父亲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正好也在,他会跟您谈此事的。我有份礼物要赠送给您,亲爱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转过身子,继续说道,“这份礼物,除了您,我谁都不送。这是易卜生三部戏剧的手稿,是他让他的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留下一部,另两部送给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没有对这份厚礼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邓南遮是死人还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说家、剧作家前来拜访他的夫人,把她写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会人士总是喜欢把书看成一种立方体,揭开一面,让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装进去”。这显然是不正当的,而且只不过是些小人而已。当然,“顺便”见见他们也并无不可,因为多亏他们,若有暇读书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开面具”。不管怎么说,最明智的还是与已经谢世的作家打交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唯有《高卢人报》上专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体”。若公爵报名参加葬礼,那位先生无论如何得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参加葬礼的“要人”名单的榜首,但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报名参加殡仪,只给死者亲属寄去一封唁函,请他们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亲属在报上发表了“来信表示悼念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等”这一消息,那决不是社会新闻栏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女、兄弟、父亲的罪过,公爵称他们是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家伙,下决心从此不再与他们来往(拿他的话说,不与他们“发生纠葛”,可见他没有掌握熟语的确切含义)。不过,一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加之他们是死者还是活人还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皱起眉头,他离我们并不太远,不可能没有听到蒂蒙莱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门的甜言蜜语。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动人魂魄,无论是才还是貌,择其之一就足发令人倾倒。可是,她并不是出身于她如今生活的这个圈子,想当初一心只向往文学沙龙,只与大作家结交,先后做过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绝不是情人,她品行极为端正——大文豪们都把自己的手稿赠送给她,为她著书立说,是偶然的机会把她引入圣日尔曼区,当然,这些文学方面的特权也为她提供了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着去讨人喜欢,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睐。可是,她已习惯于周旋、耍手腕,为人效劳,如今尽管已无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国家机密要向您透露,总有权贵要介绍您结识,不断有大手笔的水彩画要赠送给您。在所有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之中,确有几分虚假,但却给她的一生书写成一部错综复杂、闪闪发光的喜剧,她确实有能耐促成众多省长和将军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