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43/106页)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至此一直追溯着音乐回忆的梦幻流程突然转向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演奏者,并且有点评价过高地把莫雷尔列入其中。紧接着,我的思绪作了一个急转弯,我开始想到莫雷尔的性格,他性格上的某些独特之处。此外——这一点可以与折磨他的神经衰弱相关联而不是相混淆——莫雷尔习惯讲述他的生活,但是他把他的生活描述得如此晦暗以至别人很难分辨出任何东西。比方说,他完全听凭德·夏吕斯先生差遣,条件是他晚上必须自由,因为他想在晚饭后去上一堂代数课。德·夏吕斯先生表示同意,但是要求在上完课后看见莫雷尔。“这不可能,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个玩笑搬到这里毫无意义;但是德·夏吕斯先生曾经让莫雷尔阅读《情感教育》,在倒数第二章中弗里德里克·莫罗说过这句话,莫雷尔在开玩笑时总是在“不可能”后面加上:“那是一幅古老的意大利油画”),这堂课经常上到很晚,而这对教授已经是一个很大的麻烦,他当然会生气的……”——“根本不需要上什么课嘛,代数既不是游泳也不是英语。完全可以从一本书中自学,”德·夏吕斯先生反驳道,他立即从代数课猜测出人们根本无法弄清的景象之一。也许莫雷尔是去跟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也许是莫雷尔打算用不正当的手段挣钱,参加了秘密警察,同保安警察一起出去执行任务,谁知道呢?更糟的是在一家妓院里等待人们可能需要的某个小白脸。“从一本书中学甚至更加容易,”莫雷尔回答德·夏吕斯先生说,“因为代数课上什么也听不懂。”——“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学代数,你在这里不是更加舒服吗?”德·夏吕斯可以这样回答,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却明白,只要能够确保晚上的时间,假想的代数课马上会变成一堂必不可少的舞蹈课或者绘画课。在这一点上,德·夏吕斯先生大概发觉他弄错了,至少是错了一部分:莫雷尔经常在男爵家解方程式。德·夏吕斯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代数对一个小提琴家毫无用处。莫雷尔则反驳道,代数是消磨时间和对付神经衰弱的一种消遣。毫无疑问,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试着去打听和了解这些神秘而又必要的,只在夜间才教授的代数课的真相。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过深地陷于社交事务,没有精力去弄清楚莫雷尔究竟在忙些什么。接待客人或者出门拜访,在社交圈里打发时间,在城里用晚餐,去戏院看夜戏,这一切使他无法去想这件事,也无法去想莫雷尔既粗暴又阴险的恶意,据说,莫雷尔在他去过的各界和不同城市里对自己的这种恶意又是张扬又是隐瞒,在这些地方,人们只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战栗压低声音谈论他,而又不敢讲述任何事情。
不幸的是,他今天让我领教了这种恶毒的神经质的一次发作,当时我离开了钢琴,下楼来到院子里,为的是赶在尚未到来的阿尔贝蒂娜之前。在我经过絮比安的店铺前面时,莫雷尔和我以为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正单独在那里,莫雷尔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发出一种农民般的、通常受到抑制,而且是十分古怪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会有这种声音。他说的话也同样古怪,从法语的角度来看有不少错,不过他对一切都懂得不透彻。“您给我出去,荡妇,荡妇、荡妇,”他向那个可怜的姑娘反复嚷道,她一开始显然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接着她浑身颤抖而又高傲地呆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我叫您出去,荡妇,荡妇;去找您的舅舅来,我要对他说您是什么货色,婊子。”正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跟一位朋友一路聊天回家的絮比安的声音,我知道莫雷尔十分懦弱,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把我的力量与絮比安和他的朋友的力量加在一起,他们再过片刻就要进店铺了,我重新上楼,以免遇到莫雷尔,尽管(可能是为了用一种也许莫须有的讹诈去吓唬和镇住小姑娘)他很想叫来絮比安,但是在院子里一听见絮比安的声音,莫雷尔就赶紧溜掉了。刚才的这些话算不了什么,它们不能说明我重新上楼时心跳的原因。我们在生活中目击的这些场景从军人们在进攻上称为突然袭击的那种优势中找到了一种不可估量的力量因素,我从阿尔贝蒂娜不留在特罗卡德罗,而即将回到我身边这件事中感到无限恬静的快意也无济于事,我的耳朵里仍然回响着重复过十遍,使我心神不安的词语:“荡妇,荡妇。”
我的骚动渐渐得到平息。阿尔贝蒂娜即将回来。再过一会儿,我将听到她按门铃的声音。我感到我的生活不再象应有的那个样子,我有一个女人,当她即将归来时,我自然应该跟她一起出去,我身上的力量和活力即将逐渐朝着美化她的方向变化,这种生活使我变成了一根不断壮大,然而又被吸取了它积聚的所有养分的丰满果实压得沉甸甸的树枝。与我一个小时之前还有的焦虑相比,阿尔贝蒂娜的归来给我带来的宁静远远超过了早晨她离开前我感受到的宁静。展望未来,我女友的温顺使我几乎成为更有能耐的主人,好象由于她迫在眉睫,令人腻烦,不可避免而又甜美愉快的出现而变得充实和稳定,那种宁静(它使我们不必从自己身上寻找幸福)来自一种家庭的感情和一种驯服的幸福。家庭和驯服:这种感情在我等待阿尔贝蒂娜时曾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安宁,接着我在与她一起散步时又感受到了这种感情。她一度摘下她的手套,也许是为了触摸我的手,也许是为了向我炫耀,让我看看她的小手指上在邦当夫人赠送的一枚戒指旁边的另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大块晶莹透亮的浅色红宝石叶瓣:“又是一枚新戒指,阿尔贝蒂娜。您的姨妈真慷慨!”——“不,这不是我姨妈的,”她笑着对我说。“这枚戒指是我买的,多亏了您,我才能攒下一大笔钱。我甚至不知道这枚戒指以前是谁的。一个没有钱用的旅客把戒指留给一家旅馆的老板,我去勒芒时就住在这家旅馆。他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枚戒指,他打算把戒指低价出售。但是当时这枚戒指对我来说仍然太昂贵了。现在,多亏了您,我变成了一位漂亮的太太,我让人去问他戒指是否还在。戒指就在这里。”——“这样就有好多戒指了,阿尔贝蒂娜。您打算把我要送给您的戒指戴在哪里?总之,这枚戒指很漂亮;我分辨不出红宝石周围的雕镂花纹,看上去象是一个扮鬼脸的男人脑袋。不过我的视力不太好。”——“您的视力即便再好些也帮不了您多大的忙,我也辨认不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