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5/106页)
不过,除了一味作这种类似审讯的聊天以外,我更经常地是把待在家里节省下来的这点精力,全部花在想象阿尔贝蒂娜出游的情景上,我用一种热切的口吻跟她谈到咱俩一起出游的计划,无从兑现的计划使这种热切显得那么无可指摘。我表示了去巴黎圣堂②重睹彩绘玻璃风采的强烈欲望,并为无法单独陪她成行深感遗憾,她瞧着我那种热切的模样,就温柔地对我说:“哦,我的小乖乖,既然您看来这么想去,那么就上点劲儿,和我们一块儿去呗。只要您愿意,我们等多久都行,等到您准备好为止。另外,要是您觉得单独和我在一起更有趣的话,我只消打发安德烈回家,让她下回再来就是了。”然而这些邀我出游的话,却正增强了我的安全感,使我更安心地待在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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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旧约》中因居民罪恶深重被神毁灭的古城。通常借指罪恶渊薮。
②位于巴黎市中心的古教堂,其中建造于十三世纪的彩绘大玻璃窗极为壮观。
我没想到,把看守阿尔贝蒂娜以平息我内心骚乱的任务,如此这般地托付给安德烈和司机,让他俩去费神监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却就此变得愈来愈迟钝,那种绞尽脑汁驰骋想象的冲动给遏制下去了,那些由揣度、阻止别人要做的事的意愿所激发的灵感也不复出现了。更危险的是,就我的个性而言,可能性所构成的世界总要比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更让我觉得容易明白些。这固然有助于去了解人的心灵,但也容易受人欺骗。我的嫉妒由想象而生,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而与可能性并不相干。然而,人们乃至整个民族(因而我也包括在内),在其生命史上都可能会有那么一天,感到自己身上需要有一个警长,一个明察秋毫的外交官,一个完全部门的首脑,这些人物从不根据可能性去作八面来风的臆测,而是进行准确的推理,暗自在算计着:“倘若德国如此这般宣称,那么它必是另有企图,那决非某种泛泛而谈的企图,而是极其明确的某事某事,而且可能已在付诸实施。”“如果此人已经逃跑,他一定不是逃往目的地a,b,d,而是逃往目的地c,必须在该地组织搜捕,具体方案如下……”天哪,这方面的本领我生来就欠缺,现在我又习惯了让别人去代我操那份监视阿尔贝蒂娜的心,自己图个清静,所以干脆听任那点微弱的本能麻木、萎缩乃至消亡。
至于我想待在家里的原因,我是很不愿意向阿尔贝蒂娜讲穿的。我告诉她说,医生嘱咐我卧床。这不是真话。即便是真话,当初这道医嘱也并没能阻止我陪阿尔贝蒂娜出游。我请她允许我不跟她和安德烈一起出去,在此我只想说其中的一个原因,一个出于明智的考虑的原因。每次我和阿尔贝蒂娜出去,只要她稍稍离开我一会儿,我就会惴惴不安:我揣想她也许是在和什么人说话,或者是在拿眼风瞧什么人。要是她情绪不佳,我又会想,大概我把她的约会给搅了或是耽误了她的时间。真实,从来就只是一种把我们引向未知世界的诱饵,而我们在探索这未知世界的道路上,是没法走得很远的。最好的办法是尽量不去知道,尽量不去多想,不为嫉妒提供任何具体的细节。遗憾的是,即使与外界生活隔绝,内心世界也会滋生种种事端;即使我不陪阿尔贝蒂娜出去,独自在家遐想,纷沓的思绪中时而也会冒出一鳞半爪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东西,它们就象一块磁铁那样,把未知世界的某些蛛丝马迹牢牢地吸住,从此成了痛苦的渊薮。哪怕我们生活在密封舱里,意念的联想和回忆,仍然在起作用。但这些内心的撞击并不一定是即刻产生的。阿尔贝蒂娜刚出门,孤独所具有的那种启人心智的效能,俄顷之间就使我恢复了生气;我也要在这刚开始的一天享受自己的乐趣。可要是当天的天气不仅不能唤起我对往昔的想象,而且也不能向我展示眼前的真实世界,展示这个对任何没有为一些不起眼(因而不足道)的情况所迫,非得待在家里不可的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真实世界,那么光凭享受一番乐趣的一厢情愿的愿望——这种任性的、纯粹出于本能的愿望——是还不足以给我带来这些乐趣的。有些个晴天,寒意袭人,街上的声音异常清晰地传到耳际,与我之间的沟通显得那么畅达,仿佛房子四周的墙壁都给拆了似的,每逢电车驶过,它那叮叮当当的铃声就宛如一把银刀在敲击玻璃的房子。更美妙的,是我在心里听到的那把潜在的小提琴奏出的令人陶醉的新的旋律。随着温度和外界光线的变化,琴弦变得时而紧张,时而放松。在我们体内,这潜在的乐器在日复一日单调划一的生活节奏中保持着沉默,让它奏出如歌旋律的正是差异和变化音乐的那个源泉:有些日子里,天气的变化会使我们即刻从一种音乐氛围转换到另一种氛围。我们会回忆起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歌的旋律会以数学般的精确浮现在记忆中,甚至都来不及去辩认这到底是哪支歌,便会信口唱了出来。唯有这些内在的变化(尽管它们也是受外界影响产生的),才会引起我对外部世界印象的改变。脑海中那扇久久关闭的交流沟通之门开启了。小城生活的片段,欢愉郊游的场景,都在意识中浮现出来了。随着琴弦的颤动,我全身都震颤了起来,我相信,为了能再有一次如此奇妙的体验,我会愿意付出业已逝去和行将到来的全部生命作为代价——这些生命所留下的痕迹,早晚是要给习惯这块橡皮拂拭殆尽的。
虽然我没有陪阿尔贝蒂娜去作长途的郊游,但是我的心神却比她的行踪更加飘忽不定,我拒绝了用我的感官去领略这个美好的早晨,但我在自己的想象中欣赏着所有那些与之相似的早晨,那些已经有过和还会再有的早晨,更确切地说,我在欣赏的是某一个典型的早晨,所有跟它相似的早晨都只是它时断时续的再现,我一眼就能认出它们:因为清洌的风儿吹过,就会把当天的福音书掀到一页页合适的位置,稳稳当当地齐着我的视线,让我躺在床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这个理想的早晨,以酷肖所有类似的早晨的永恒的真实,充实我的心灵,给我带来一种不因体质孱弱而兴味稍减的欢乐:幸福舒畅的感觉,往往并不是从健全的体魄,而是从不曾消耗的盈余精力中产生的,我们不必靠充实精力,只须靠缩减活动,就能同样地获得这种感觉。我在病床上积累的充盈精力,使我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犹如一部不能移动的机器兀自在原地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