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女囚(第68/106页)

这失却的故国,音乐家们统统遗忘干净,无从回忆,然而他们无意识中始终跟它保持某种程度的共鸣。音乐家按照故国的声调而演唱,歌声便充满了喜悦,而有时候他追慕虚荣,就会背叛故国。沽名钓誉,结果是丧失荣誉,而鄙视荣誉,却荣誉加身。即时,音乐家唱起那独特的歌曲,单调的旋律——无论他处理的是什么主题,他与自身始终保持统一——证明了他灵魂的构成因素是永恒不变的。由此说来,这些因素就是那确实不变的沉淀物吗?这是一种无以言传的东西,我们只能专为自己保存着,而无法转达给别人,师友之间和情人之间的交谈却无以透露;这各人自身的沉淀物使个人之间的感受产生质的区别,它被迫留在乐句的门外,因为每个人进入乐句,与他人进行交流,都只能严格遵守大家共有的、毫无意义的外在符号。但是艺术却非如此。凡德伊之艺术和埃尔斯蒂尔之艺术将这隐形的东西呈现出来,将这内心世界的构造外化于五颜六色之中。这内心世界就是我们所谓的个体,离开了艺术我们难道还能认识个体吗?虽然翅膀这种特殊的呼吸器官能使我们穿越茫茫宇宙,但却于我们毫无用处,因为纵然我们飞抵火星或者金星,只要感觉器官不变,那末我们在火星和金星中所见之物仍无异于地球之物。唯一的真正旅行,唯一的青春之浴,不是去观赏新的景物,而是获得新的目光,用另一个人,另外成千上百人的眼睛来观察宇宙,来观察成千上百人眼中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成千上百人所体现的成千上百个宇宙。正是有了埃尔斯蒂尔,有了凡德伊,这一点才成了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我们才得以在宇宙星际真正展翅翱翔。

行板刚刚结束。临终的乐句变满了温情,听得我心驰神往。下一个乐章没有立即开始;演奏者放下乐器,稍事休息。听众纷纷谈论起来,交换各自的感受。有一位公爵为了表明自己是一个行家,煞有其事地说:“这段曲子不容易拉呀。”一些人较为客气,过来跟我闲聊了片刻。可是,我刚刚跟那超凡越圣的乐句作过交谈,相形之下,他们的言谈还算得了什么?那只能跟人间一切外在语言一样,叫我无动于衷。我象一位天使,被逐出个人陶醉的天堂,而堕落到最无意义的现实之中。我在想如果没有语言的发明、文字的诞生和思想的分析,音乐也许就是所谓心灵交流的唯一实例,犹如有些人就是自然所淘汰的某种生命形式的最后见证一样。音乐仿佛原是一种种子,没有开花结果。结果是人类走上了别的道路,即口语和笔语的道路。因而音乐永远是对混沌初始、非分析状态的回归,一进入这一天堂就令人心迷神醉,出了这个天堂,无论跟聪明与否的人接触,我都觉得索然无味。在音乐进行过程中,我回想起一些人,把他们同音乐揉和在一起;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溶入音乐的,几乎只有对一个人的思念,即阿尔贝蒂娜。最末一句行板是如此辉煌,我不禁想到,阿尔贝蒂娜被同化于如此伟大的东西,这是何等的荣誉!她不知道这一点,知道了也不会理解。她之所以有感人的嗓音,我们之所以连结在一起,都是出于这如此伟大的音乐。音乐一停,在场的人个个显得淡然无味。有人端来了一些饮料。德·夏吕斯先生不时高声地问某个仆人:“您好吗?您收到我气压传递寄给您的信吗?您来不来?”这样的问话也许含有显贵平易近人的气度,因为他认为这样就是在抬举别人,比资产者更接近民众;但这些问话同时也包含着罪人的狡诈,因为他以为:公开炫耀的事情,顾名思义就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具有的盖尔芒特家人的口吻又说:“这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这是一个好人,我家里经常用他。”可是男爵的巧言巧语对自己却并不一定有利,因为别人听后觉得他跟仆人如此亲善,还寄气压传递信件,这里面定有一些原因。何况仆人们听到男爵的话也并不为伙伴骄傲,而是为他们感到羞耻。

这当儿,七重奏重又开始;朝着终曲进行。奏鸣曲乐句反复重现,但多彩多姿,节奏和配器都富有变化,如同生活中重复发生的事情一样,既保持着原样,又带着新貌。有些乐句,我们一时分辨不出,不知它们与某音乐家过去的作品具有何种亲缘关系。这些乐句把这位音乐家的作品当作唯一的住所,不断地出现于其中,成了乐曲中的女仙、山林之卫和亲切的神明。这样的乐句我在七重奏中先听出两三句;它们使我想到的是奏鸣曲。过了一会儿,我又发现了奏鸣曲的另一个乐句。那是在凡德伊作品的最后一个乐段中,这句乐句沉浸在一股紫色的雾霾之中。尽管凡德伊在一些地方插进一段舞曲,但这句乐句仍然被乳白色的烟雾包围着。它如此地遥远,我勉强能够辨认出它。它踌躇着走近来,似乎怀着愤怒消失了,继尔重新返回,跟其他乐句——我后来才知道;这些乐句来自其他作品——交织在一起,又呼唤着其他乐句。其他乐句一旦得到驯服以后;也立即变得引人入胜,进入全音符,充满了说服力。这超群绝伦的全音符,大多数听众无法看见,因为他们的眼前隔着一层迷糊的网纱,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听着乐曲感到无聊,甚至觉得会无聊至死,但仍然盲目欣赏,为这乐曲打着节拍。慢慢地其他乐句远离而去,只剩下一句,重复地出现五至六次,我都没有看清它的容貌。但那乐句如此温柔,也许象小乐句之与斯万一样,绝对不能与任何女人所能激化的欲望同日而语。它用温柔的声音给了我一种真正的幸福。我不懂它的语言,但又完全能够理解。它有可能就是那隐形物,就是我平生遇见的唯一的陌生人。接着,这句乐句又四处弥漫,变幻形态,和奏鸣曲中的小乐句一样,化成曲首那神秘的呼唤。有句显示着痛苦的乐句,跟这呼唤形成了对应。这句深沉的乐句模模糊糊,几乎是发自肺腑、带有器质性的内心呼声,它每次重现,我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是某一主题的表现还是神经痛的表现。不一会儿,两个动机展开了肉搏战。一方被打得片甲不留,但我们立即发现,另一方也只剩下残肢断臂。但说实话,这只是两股锐气在短兵相接。说锐气,是因为这互相交锋的生命双方都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外表和名称。遇到了我这样一个内在的听众——我对名称和个别物也是毫不在乎的——我对它们非物质的、充满活力的争斗充满兴趣,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跌宕起伏的声响变化,也是因为我是一个内在型的听众,对名称和个体都毫不在乎。最后快乐的动机占据上峰。这已不再是苍天后面传出的焦急的呼声,而是似乎来自天国的无以形容的快乐。但这快乐与奏鸣曲的快乐完全不同,犹如蒙塔尼亚①画中一身猩红,吹奏号角的大天使迥然相异于贝利尼②画中手抱双弦诗琴,温柔庄重两者双兼的天使一样。有关喜悦的这一新的微妙区别,这向着超尘脱世的喜悦的召唤,我是难以忘怀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喜悦最终可能实现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至关重要,因为这句乐句也许最能够体现——恰恰跟我其余的生活和可见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我生活中的一系列感受:马丹维尔教堂钟楼以及巴尔贝克海滨近处的树木在我内心激起无限感受。我把这些感受视为构筑真正生活的基准和开端。但是重新回顾这乐句独特的重音,我奇怪地发现,与世俗生活最不相同的感受,向上界乐园最大胆的挺进恰恰不是体现在别人身上,而是体现在圣母同贡布雷所遇见的那位拘于礼节、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身上!对这闻所未闻的喜悦的发现,我一生最为奇特的发现,我怎么可能受之于他?据说,他死后只留下一部奏鸣曲,其余的只是一些毫无价值、无法辨读的记号。别人无法译读,唯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曾经在凡德伊身边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谙熟他的创作方法,能够猜读他的配器记号。此人依靠耐心、智慧和敬佩之意终于破译了凡德伊的手稿。这人就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大作曲家在世时,她就深受其女儿对其父亲崇敬的影响。但物极必反,正是出于这种崇拜之情,两位姑娘对他的画像进行疯狂糟蹋,以此取乐。前文对此已有交待(对父亲的崇拜是女儿亵渎行为的固有条件。毫无疑问,她们本来对这亵渎行为的情感,是应该将其拒之门外,但是这快感并不能充分表达那些糟践的言行。但是这种肉体的和病态的关系,这种暖昧不清的炽烈感情渐渐让位于一团高尚纯洁的友谊之火,那些亵渎行为也就日趋减少,直至彻底消除了。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有时自寻烦恼,认为也许是她加速了凡德伊的死亡。殊不知她历经多年,整理了他的遗稿,把那些天书变成了可靠的曲谱。她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虽然她给作曲家的晚年蒙上了阴影,但是她保证了他的英名永世流芳,仅此已补偿了自己的过失。从法律未予认可的关系生发出的亲属关系较之婚姻衍生的亲属关系不仅一样丰繁复杂,而且更加牢固。这种如此特殊的关系姑且不论,单举我们司空见惯的通奸为例,如果通奸奠基于真诚的爱情,岂不是非但没有动摇,而且是更加激发了家庭感情和亲属义务吗?通奸在婚后经常变为一纸空文的婚姻契约里加入了实质性内容。一个好姑娘如果纯粹出于礼仪,为母亲的第二位丈夫服丧,那么就不会有充足的泪水来哀悼她母亲百里挑一选中的情人。况且,凡德伊小姐当时的行为仅仅是出于肆虐。这当然并不能为她开脱,但过后我想到这一点,心里便安然得多。我想她跟女友一起糟践她父亲的像片时,一定意识到,这一切仅仅是病态,是疯狂,而不是她真心希望的以恶取乐。想到这只是恶行的一种仿制,这便扫了她的兴。这种想法以后又有抬头,正如它扫了她的兴一样,它大概同时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这不是我,”她一定会想,“我是身不由己的。我,我还可以为我父亲祈祷,对他的善心仍抱希望。”问题是,这一想法出现在她的脑中每每都带着快乐的形态,却从未带有痛苦的形态。我曾希望能将痛苦输入她的脑中。我敢肯定我那样做一定得益匪浅,她和她对父亲的怀念之间一定会恢复一种相当甜蜜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