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26/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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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德·夏吕斯先生也跟我一样悲伤的时候,我们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尽管我们的精神状态相同,我们却无法互相安慰。因为伤心是自私的,它不能从与它无关的事物里得到解脱;即使德·夏吕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与我的痛苦却仍然相距甚远,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尔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认但她又确实有过的这种嗜好,我并非通过冷静的推理发现的,而是在读到“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这句话时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发现的,而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这句话显出了某种特质,这种嗜好丰富了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贝壳给寄居蟹添色一般,不仅如此,这种嗜好还象一粒盐接触另一粒盐一样改变了另一粒盐的颜色,而且还通过某种沉淀作用改变了这另一粒盐的性质。那年轻的洗衣女一定对她的女友们说过:“你们想想,我真无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们一样呢。”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她们始料未及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恶,而且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新发现,我发现她原来是另一个人,一个和这些洗衣女一样的人,和她们说一样的话,这一切使她变成了别人的同类,却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这说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却在尽量扩展,一直扩展到不仅成了异常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即个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东西,这一部分她却总对我隐瞒起来,使我沾不了边,有如一个女人向我隐瞒她属于敌对的国度而且她是间谍,甚至比间谍包藏更大的祸心,因为间谍无非谎报国籍,而阿尔贝蒂娜却在最深刻的人性上进行欺骗,她隐瞒了她不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她属于混杂于人类的一个奇异的人种,这人种隐藏在人类之中却又从不与之融合。我正好在埃尔斯蒂尔的两幅画里看见过万木丛中的几个裸体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画里,一个姑娘抬起一只脚就象阿尔贝蒂娜将一只脚伸给洗衣女时的动作一样。在另一幅画里这姑娘将另一个年轻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着,她抬起大腿,她的脚刚刚浸进蓝色的水里。我现在回忆起来这姑娘抬起大腿从膝部往下弯曲而形成的天鹅脖颈一般的曲线和阿尔贝蒂娜睡在我身边时大腿下部弯成的曲线一模一样,我当时常常想告诉她,她使我想起了这两幅画,然而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体女人的形象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时我又仿佛看见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边,再一次组成了我在巴尔贝克坐在阿尔贝蒂娜的女友当中时百看不厌的那幅女儿图。倘若我是专门喜好此种美色的人,我会承认阿尔贝蒂娜组成的画面比前述那一幅画动人千百倍,因为组成那幅画的是些裸体的女仙塑像,它们就象雕塑大师们分散在凡尔赛宫的树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凭水波抚摸洗涤磨光。这时,我看见她还是一个在海边坐在洗衣女身边的少女,这形象远比她在巴尔贝克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们象大理石雕像般光着身子,在一团团的热气里,在草木丛中象水上浅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态时,我觉得我看见了她那弯曲的大腿,我看见这大腿了,那俨然是一只天鹅的脖子,它在寻找旁边那个少女的嘴唇。这时我连大腿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鹅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习作里的天鹅,它正在寻找一个处于女性欢乐的特殊激奋状态中的勒达①的嘴,因为画上只有一只天鹅,她显得更孤单了,这就象人们在电话里发现对方的声音有变化但又听不清楚,因为不能从声音分辨出他的脸孔,而人的脸孔是可以体现感情的。在这幅习作里,欢乐并没有体现在引起画家灵感却没有在画上出现的女人的身上,这女人已被一只一动不动的天鹅代替了,欢乐集中在感到欢乐的那一个女人身上。有时我的心会和我的记忆中断联系。阿尔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为几乎以代数的方式在我心里缩减到再也没有什么意义的程度;然而这切断的记忆之流又会以每小时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复起来,于是我的心又被地狱之火毫不怜惜地烧灼开了,这时我便看见我的忌妒心使阿尔贝蒂娜复活了,重又变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爱抚下显得不大自然,她对小姑娘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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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勒达,一译丽达,系希腊宗教故事中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美人海伦的母亲。据神话传说,在她少女时期,一次在河里洗澡,宙斯化作一只天鹅与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伦。
她在犯过失的当儿还活在人世,也就是说我自己当时也还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过失就很不够了,我还想让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见,我在为今生无从再见到她而感到遗憾的时刻,这种遗憾也带着我的忌妒的痕迹,当然这种遗憾和我热爱她时的撕心裂肺的遗憾完全不同,现在感到的无非是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对她说这几句话的遗憾:“你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离开我以后的所做所为,瞧,我全知道了,在卢瓦尔河边你对洗衣女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我当然也对自己这么说:“何必自寻烦恼?和洗衣女寻欢作乐的人已经没了,她的行为再也没有任何价值。她不会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会想到我不了解,因为她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对我来说这种推理远不如那寻欢作乐的画面更有说服力,因为这画面总把我引到她乐在其中的时刻。对我们来说只有感觉到的东西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置于过去或未来,并不受死亡这虚构的壁垒所阻拦。我那时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遗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响而且表现得如此奇特,这种影响自然会波及我对神秘术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过这些幻想是为千方百计实现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时我能象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样一转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灵,抑或象某某教士设想的那样在来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见她也不过是为了对她说:“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当时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
前来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还是——当然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这形象本身,因为我们真正认识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们感到变化突兀令人震惊的事物,是习惯还没有以它毫无生气的复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过阿尔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许多部分,分割成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聪慧,或严肃,甚至连爱好也只有体育运动的时刻便重现出来了。这样的分割使我内心深处得以平静,这不是很有道理吗?因为就算这种分割本身并没有什么真实性,就算这种分割仅仅来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现过的那些时刻的接二连三的形态,也就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形态,就象我的神灯的弧形投影来源于彩色玻璃的弯曲部分一样,这种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体现了这样一个真理,一个客观真理吗:我们每个人都并非一个人,每个人都包涵了道德价值各异的许多人,有邪恶的阿尔贝蒂娜存在,这并不妨碍存在别样的阿尔贝蒂娜,比如喜欢在她房里同我议论圣西蒙的阿尔贝蒂娜;我在晚上告诉她我们必须分手时,悲伤地说出这一席话的阿尔贝蒂娜:“这自动牌钢琴,这间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还有,在看见我最终被自己的谎言所激动时,带着真诚的怜悯惊呼:“啊!不,什么都比您难受强,说定了,我一定不去设法再见您,”的阿尔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开我们的隔板消失了。这善良的阿尔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记忆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剂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剂是为了消除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当然仍旧想对她谈洗衣女的事,但这已不再是以得胜者的残酷姿态去向她恶狠狠地显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时那样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语气问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属实。她会对我发誓说并没有此事,埃梅不大诚实,为了显示他够格赚下我给他的那笔钱,他不愿空手而归便让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说出了那些话。阿尔贝蒂娜无疑是在继续对我说谎。然而在她话语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现了某种进步,而这进步又归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对我吐露过真情(的确,也许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话里说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记不清了。再说她称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这个也可以不意味这个。不过她对我的妒性的感受后来又促使她厌恶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认的事。再说阿尔贝蒂娜甚至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只要一拥抱她就满可以相信她无罪了,如今分开我们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这点了,那隔板就象恋人发生龃龉之后竖起来的既摸不着又很坚实的隔板,恋人的热吻碰到它也会粉碎的。不,她没有必要对我说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怜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离我们的东西之上,我们完全可以靠这种感情结合起来。如果这件事的确存在,阿尔贝蒂娜向我隐瞒嗜好也是为了不让我伤心。听见我自己对这个阿尔贝蒂娜说出这番话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说,我难道还认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吗?一个人在同另一个人的关系中出错的两个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爱上了这另一个人。一莞尔,一顾盼,一抚肩,就这样爱上的。这就足够了;就这样,在长时间的希冀或忧伤中你可以塑造一个人,构想一个人的性格。当你后来再与你所爱的女人交往时,无论你遇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也不可能排除与你顾盼抚肩的人儿那善良的性格和热爱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质,正如你再见到你在她年轻时认识而现在变得老态龙钟的人时,你无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质。我追忆着这个阿尔贝蒂娜那美丽善良而又楚楚动人的眼神,她那丰腴的面庞,她那皮肤粗糙的脖颈。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这死人还活着,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边时我肯定会做的事(倘若我在来世能找到她我也会这么做),我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