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36/69页)

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叫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回过头来用那种神态甚至几乎是微笑着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设初步得到局部验证),而她却不是去妓院的那个德·埃博什维尔,那么,这种偶然性也未免太离奇了。

于是极度忙乱的一天开始了。两天后我将去拜望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将见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约会(我能想到办法和她在客厅的一角单独交谈),为了在那天给人一个更好的印象,我必须外出购买所有我认为适合的东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这以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先去给罗贝尔发了个电报,询问姑娘的确切姓名和长相,希望在两天内得到回音,门房说过,姑娘两天后会来看望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个时间去拜访公爵夫人(此刻我没有一秒钟想其他事;连阿尔贝蒂娜也不想),不管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须让人用轿子把我抬下去。我打电报给圣卢,并不是因为我对姑娘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因为我以为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和他跟我谈过的那个姑娘是不同的两个人。我根本不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在我不耐烦地等待两天后的那个日子时,能收到一封有关她的详细情况的电报,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经对她拥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在电报局,我一面因满怀希望而情绪兴奋,劲头十足地拟着电文,一面注意到,我现在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已远非童年时对希尔贝特那样束手无策了。我只费心拟了电文,这以后邮局工作人员就只需把电文拿去,极其迅速的电讯网就只需负责传送,于是法国大陆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罗贝尔那整个花天酒地的过去,这一切都将为我刚刚开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无需再费脑筋想它,上述那些人会负责在24小时内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可是从前呢,我被弗朗索瓦丝从香榭丽舍大街带回来,只能独个儿在家酝酿自己无力实现的欲望,不能运用当代文明提供的种种便利,我恋爱的方式象未开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说是象花儿,因为我没有行动的自由。电报发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着时光;父亲偏又要我和他一起离开巴黎两天,这样,去公爵夫人家拜访的事可能给误掉,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以致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最后父亲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几个钟头里,我怒气无法平息,与此同时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渴念却因为有人在我们之间设置了障碍,因为我一度害怕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拜访不能成行而高涨了百倍,而我无时无刻不预先为这次拜访感到满心欢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将属于我、谁也无法从我手中夺走的财宝。有些哲学家认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生活的进程是在我们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样,爱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开端,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它说明外界现实的作用对我们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凭记忆画一幅德·埃博什维尔的肖像,要我描写她的体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认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从侧面瞥见过她,她正在走动,她给我的感觉是好看、朴实无华、身材颀长、一头金发,关于她,我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然而欲望、焦虑、怕被父亲带走而见不到她时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击,凡此种种都作用于心灵,再加上姑娘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形象,这形象,说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赏心悦目就够了,以上这一切便已构成爱情。我高兴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收到圣卢的回电:“德·奥士维尔,‘德’贵族姓氏前之介词,‘奥士’如裸麦,禾本科植物,‘维尔’同城市①,小巧、褐发、丰满,现在瑞士。”原来不是她。

--------

①德·奥士维尔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与法文“裸麦”(orge)相同,后部分“ville”与城市(ville)相同。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信件走进我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将信件放在我床上,脸上摆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随即又走开了,好让我一个人呆着。而我呢,我熟悉亲爱的妈妈的心计,并且知道任何人都能准确无误地从她脸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钥匙,那就是懂得她总想让别人高兴,于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里面一定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妈妈装出这副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为了给我一个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们先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使你兴味大减。她没待在我这里是因为怕我出于自尊心掩盖自己的高兴,从而不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乐趣。”母亲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迎面碰到正走进我房间的弗朗索瓦丝,母亲便硬让她退回去,并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丝莫名其妙,大为不快,因为她认为她的差事包含一项特权,那就是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并且,如果她乐意的话,可以呆在这里。但是,转眼间她脸上惊讶、气愤的表情已被一个阴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盖,这微笑带着超越一切的怜悯和哲理的嘲讽,是受伤的自尊心分泌出来医冶自己伤口的粘液。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过来瞧不起我们。因为她知道,我们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们引人注目不是靠聪明才智,他们的乐趣在于依仗别人对他们的畏惧,硬要聪明人和仆人去做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以充分显示他们的主子地位,比如在传染病流行期间命人把水煮沸,规定打扫房间要用湿抹布,人家想进房间的时候偏要他出去。我母亲匆忙中带走了蜡烛。我发现她把邮件放在紧靠我的地方,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过我感觉出那都是报纸。也许报上有某个我喜爱的作家写的文章,由于他现在很少写作,这文章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在灰白的雾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红色的天空,红得象厨房里在这种时刻点燃的炉灶,它使我充满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个欲念:去我在那儿遇见过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卖牛奶姑娘的山区小站过夜,并在那儿醒来。

我翻开《费加罗》报。多么无聊!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和我寄到报社而没被刊登的文章标题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仅标题相同,下面几个词句也完全一样。这,这太不象话了。我要寄一份抗议书去①。咦,不只是几个词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还有我的署名……原来我那篇文章终于发表了!可是,也许在那个时期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有点老化,有点疲乏了,它仍继续按原来的路子思考,好象还没明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已没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现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必须退却,否则就有危险。接着我便端详这精神食粮——报纸,由于刚从印刷机里出来,又带着晨雾,这报纸还是热乎乎潮润润的,它在晨曦微露时就被分送到女佣们手中,女佣们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给她们的主人,它在同一个时间进入千家万户,既多得数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