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女逃亡者(第7/69页)
此外,有一件事又使我内心的痛苦变得象最初时刻那么尖锐,应当承认这痛苦本来已经不那么尖锐了。这件事就是重读阿尔贝蒂娜写给我的信里的一句话。我们尽管热爱着一些人,一旦我们在孤独中只能经受失去他们的苦痛而我们的思想又在某种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愿望塑造着这种苦痛时,这种苦痛就变得可以忍受了,而且这种痛苦也不同于另一种更没有人情味的与我们更格格不入的苦痛——这样的苦痛与精神世界和内心领域里的事故一样出人意料,一样奇特,——这样的苦痛其直接原因与其说是被爱的人们本身毋宁说是我们得知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方式。阿尔贝蒂娜,我可以轻轻哭着想念她,可以答应今晚也象昨天那样见不到她;然而重读“我既然决心已定不可更改”,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俨如服了一剂引起心脏病发作而致人于死地的危险药品。一切事物,一切变故和绝交信都具有一种特殊的危险,这种危险可以放大而且歪曲人们可能给我们造成的苦恼本身。不过这种苦恼是不大可能持久的。无论如何我对机灵的圣卢取得成功还是坚信不疑的,我对阿尔贝蒂娜的返回也信心十足,因此我倒要问我自己只说希望她返回是否有道理,不过我仍然庆幸我抱着这种希望。倒霉的是,正当我以为保安局事件已经结束时,弗朗索瓦丝却来通报我说一个便衣警察曾前来打听我是否习惯于留一些年轻姑娘在我家里,门房以为他指的是阿尔贝蒂娜,便回答说是的,从那一刻起房子似乎被监视起来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可能在悲伤时刻叫一个小姑娘来安慰我了,当然也不再会因为突然出现警察而让小姑娘把我看成坏人从而使我在她面前感到羞愧。我同时也明白,人们为某些梦想而生活的程度远比他们认为的要大,因为也不可能抚爱小女孩这件事仿佛永远取消了我生活的价值,我还明白,人们一方面轻易地拒绝发财而且甘冒死亡的危险,另方面又想象这个世界是由私利和怕死之心支配着的,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早想到连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看见警察来我家都为我感到害臊,我真宁愿去自杀!根本不可能将这两种痛苦加以比较。可是在生活里人们从来不会去想他们奉送过银钱的人,他们以死威胁过的人还会有一个情妇,或者干脆说还会有一个伙伴,而且他们还一心想得到情妇或伙伴的尊重,即使这份尊重并非属于她们本人。然而突然间,出于我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羞愧之情(我的确没有去想已成年的阿尔贝蒂娜可以住在我家,甚至成为我的情妇),我认为似乎也可以就阿尔贝蒂娜住我家的事指控我诱骗未成年姑娘。于是我感到生活仿佛在四面八方都遇到了障碍。一想到我和她同居时并非一尘不染,我便从我抚爱不认识的女孩因而受到处罚这件事里发现了某种关联,这种关联几乎在每次惩罚人时都存在着,而且使正确的判决和法庭的差错几乎永远都不存在,只存在法官对无辜行为的不合实情的想法和他对犯罪事实一无所知之间的某种一致性。可是这么一来,一想到阿尔贝蒂娜的回归可能使我受到侮辱性的判决,而这判决又会使我在她面前失去尊严或许还会对她本人不利从而使我得不到她的谅解,一想及此我再也不盼望她归来了,我甚至害怕她回到这里。我真想给她拍个电报让她别回来。可是刹那间,盼她回归的热望又以压倒的优势攫住了我。正是在考虑了叫她别回来的可能性和离她独居的可能性之后的须臾之间,我反而突然感到为了叫她回来我准备牺牲所有的旅行,所有的寻欢作乐,牺牲我所有的工作!
啊!我原以为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可以帮助我预见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命运,然而后者的发展和前者对比之下是怎样地不同呀!自个儿呆着却看不见她,这让我多么难以忍受!而我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最无足轻重的动作又都使我忆起阿尔贝蒂娜在身旁的欢乐气氛,为此我每次都得重新尝试分居的生活,付出新的代价,领略同样的痛苦。接下去是别种形式的生活前来争妍斗艳,使这种新的苦痛黯然失色,在这初春的日子里,我在等圣卢见邦当夫人的同时甚至想到过威尼斯和不认识的美丽女人,从而有过愉快宁静的时刻。我一发现这点便感到心惊肉跳。我适才领略的这种宁静,意味着初次出现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在我身上即将与痛苦和爱情展开搏斗,而且最终会战胜痛苦和爱情。这种我已预先尝到滋味而且得知其征兆的东西暂时还只是一闪念,今后却会成为我经常的心态,成为一种生活,在这样的生活里我再也不会为阿尔贝蒂娜去折磨自己,我再也不会爱她了。我的爱情刚认出可能战胜它的唯一的敌人——遗忘,便簌簌地战栗起来,有如一头关在笼里的雄狮猛然发现一条蟒蛇即将一口把它吞掉。
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阿尔贝蒂娜,弗朗索瓦丝走进我房间时却从不迅速地对我说“没有信”以便缩短我的焦虑,不过我仍旧不时地硬把某些思绪插进我的忧伤之情里从而使我心田里的污浊空气得以稍事流通和更新。然而到晚上,我好不容易睡着了,似乎又是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象药剂一样使我睡着的,药效一停我兴许就会醒过来。我在睡梦里也没有一刻不思念阿尔贝蒂娜。她给我的睡眠是很特别的,而且在这样的睡眠里我根本不可能象白天一样随意去想别的事。睡眠和对睡眠的回忆是两种互相交织的事物,要想睡着就得同时求助于它们俩。此外,醒着时我的痛苦不但不能减轻反而日甚一日。倒不是因为遗忘没有发挥作用,而是在醒着时遗忘很有利于使被想念的形象理想化,并以此促使我原有的苦恼和另外的类似的痛苦溶合从而得到加强。这理想化了的形象还算可以忍受。但只要我猛然想到她的房间,想到那人去床空的房间,想到她的钢琴,她的汽车,我便会浑身无力,双目紧闭,头歪在左肩上,活象即将昏厥过去的人,开门的声音也几乎使我同样难受,因为开门的人并不是阿尔贝蒂娜。在可能有圣卢的电报时,我也不敢问一句:“有电报吗?”末了总算来了一份电报,不过电文却只是把一切都推迟而已:“女士们外出三天。”
我之所以能熬过她走后的四个昼夜,当然是因为我老对自己说:“这只是时间问题,周末以前她准回来。”不过理由尽管如此,无论对我的心灵抑或对我的肉体来说,需要做的事仍旧是一样的:没有她而生活下去,回到家里却见不到她,在她的卧室门口(我还没有勇气打开这间房子)走过却明白她不在里面,没有向她道晚安便上床睡觉,这些便是我应该全面地不折不扣地用心灵去完成的事,就好象我根本就不应该再看见阿尔贝蒂娜似的。不过既然我已经完成了四次,这说明目前我还能够继续用心灵去完成。也许我很快就不再需要支撑我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的理由——阿尔贝蒂娜即将归来——,(我可能会一边想:“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一边却仍笑象前四天那样生活下去)有如受伤的人重新习惯走路以后可以扔掉丁字拐杖一样。晚上回家我无疑还能寻觅到一连串无尽无休的回忆,对阿尔贝蒂娜等待我的每个夜晚的回忆,它们使我透不过气,孤寂引起的空虚感令我窒息;然而我同时也已经开始了对昨天,对前天的回忆,对前天以前的两个夜晚的回忆,即对阿尔贝蒂娜出走后逝去的四个夜晚的回忆,在这四个夜晚我一人独处,没有她的陪伴,我总算生活过来了。四个夜晚已经形成了一串回忆,它比那一连串无尽无休的回忆当然单薄许多,但即将逝去的每个日子都可能将它们充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