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第3/93页)
在这些散步中,希尔贝特和我谈起了罗贝尔,听起来好象他要离开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边去。确实,他生活中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就象某些男子的友情对于那些喜爱女人的男人一样,还有那种无益的防范、徒劳地强占位置的性格,犹如大多数家庭中那些毫无用处的物件所占据的位置。
我在当松维尔时,他好几次来过那儿。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身材变粗、行动迟缓,就象德·夏吕斯先生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相反的变化,使他具有一位骑兵军官的潇洒外表——虽然他已在结婚时辞去军职——,这种外表是他从未有过的。德·夏吕斯先生的体重逐渐增加,罗贝尔(也许他要年轻无数倍,但人们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只会和这个理想越来越接近)却犹如某些妇女一样,为了身材而坚决牺牲自己的容貌,从某一时刻起无法离开玛丽亚温泉(既然无法同时保持好几种青春的特点,还是选择青春的身材为好,因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种青春的特点),他的身材变得更为修长,动作更为敏捷,这是同一种恶习所产生的相反结果。另外,这种敏捷还有各种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见,不想显出这种害怕的愿望,以及对自己不满和无聊所产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烟花巷鬼混,由于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这些场所,他就一头钻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体以尽可能少的表面呈现在设想中的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士兵在冲锋时一样。他那一阵风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这种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勇敢,这个人想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不愿花时间进行考虑。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无缺,还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他年纪越老,就越想显得年轻。他还有那些一直感到无聊、厌倦的男人的急躁,这些人过于聪明,不能过他们所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许这些人无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现为无精打采。但是,自从体育运动受到青睐之后,无所事事就具有一种体育运动的形式,即使在进行体育运动的时间之外也是如此,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精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气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①--------
①我的记忆,即无意识记忆本身,已经忘记了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但是,看来还存在着一种四肢的无意识记忆,这种记忆是对另一种记忆的大为逊色、毫无结果的模仿,但它的寿命更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一样。双腿和双臂充满了麻木的回忆。
有一次,我相当早就和希尔贝特分手,半夜里在当松维尔的房间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叫“阿尔贝蒂娜”。这不是因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为我梦见了她,也不是因为我把她当作希尔贝特;这是因为我手臂里产生的模糊回忆让我去找我背后的铃,就象在我巴黎的房间里一样。我没有找到铃,就叫“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象过去那样,她晚上常常睡在我这儿,我们一起睡着醒来时就计算弗朗索瓦丝走到我的房间所需要的时间,以便让阿尔贝蒂娜可以从容不迫地摇响我无法找到的铃。——作者注。
他变得消瘦多了——至少在这令人烦恼的时期是如此——,对自己的朋友们,例如对我,他几乎不再表现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对希尔贝特装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象是在做滑稽,却惹人讨厌。这并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对他来说真的是无足轻重。不,罗贝尔爱她。但是,他总是对她说谎;他那双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谎言的本质,却总是被人发觉;于是,他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尔贝特感到难过的真正悲伤夸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说,他这次来到当松维尔,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因为他要跟当地的一位先生谈一件事,据说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贡布雷附近的晚会上遇到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他来此休息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不回巴黎,这个谎话也就不拆自穿,因为罗贝尔在编造谎言时没有和这位先生通过气。罗贝尔脸红了,他看到希尔贝特忧郁而狡黠的微笑,就把传话人骂了一通之后离开,在妻子以前回家,并托人给她捎个绝望的口信,说他撒这个谎是为了不使她难过,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诉她,所以他就撒个谎,这样她就不会认为他不爱她(所有这些,虽说他把它写成谎言,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派人去问,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间,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这种生活感到难以忍受,还有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装疯卖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将要死去,有时突然倒在地板上,就象身体不舒服一样。希尔贝特不知道应该对他相信到何种程度,认为他每件事都在说谎,但她知道,总的说来他是爱她的,所以对这种将要死去的预感表示担心,认为他也许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气,不敢要求他放弃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在巴黎和当松维尔,在圣卢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尔和贝戈特一样,受到这个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丝早已发现德·夏吕斯先生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罗贝尔·德·圣卢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但她没有从中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几代人中相传的一个特点,她这个人很讲道德,又是满脑子的偏见,却最终认为——就象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奥多尔一样——这是她所拥有的各种知识认为值得尊重的一种习惯。她谈起莫雷尔或戴奥多尔,总是说这是个年轻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一直关心他,帮了他很多忙。”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者总是那些爱恋、痛苦和宽恕的人们,在这些人和被他们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间,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把美的角色赋予前者,认为他们“心肠好”。她毫不犹豫地指责戴奥多尔对勒格朗丹耍了许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性质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她补充道:“这时,小伙子懂了,觉得应该出点力,就说:‘您把我带去吧,我会喜欢您的,我会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肠真好,戴奥多尔在他身边得到的东西,可能会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会这样,因为他头脑发热,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对霞内特(戴奥多尔的未婚妻)说:孩子,您什么时候要是有困难,就去找那位先生。他会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让给您睡。他太喜欢那小子(戴奥多尔)了,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