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上当(第15/15页)
“我的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是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会教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吧。”
整个黄昏大家象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钉着她的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总之他象一个极年轻极温柔的情人一样风魔。
“你瞧,”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个儿绘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是欧也纳已经几次三香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责备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问:“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呢?今晚我们还得分手么?”
“是的。明儿你来陪我吃饭,”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是意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去买楼下的座儿。”
时间已经到半夜。特·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着。高老头和大学生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越谈越上劲,两股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父爱绝对不受个人利害的珐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的爱。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都能加强他的崇拜。他们回家发见伏盖太太呆在壁炉旁边,在西尔维和克利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玛里于斯坐在迎太基的废墟之上。③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房客。虽然拜仑把泰斯④的怨叹描写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要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凉的,怎么不伤心?没有了房客还象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犯了什么天条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人吃的。想不到还要招警察上门!咱们只能尽吃番薯的了!只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问了声:“太太?”
“可怜的家伙!简直象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叫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莱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么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象小狗般跟着就走?”
“哟!”西尔维侧了侧脑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嗳,西尔维,怎么说我还不信呢。象他那样快活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亚,付账又从来不脱期!”
①终身年金为特种长期存款,接年支息,待存款人故世质本金即没收,以利率较高。
②克莱宙期为公元前六世纪时小亚细亚利拱阿最后一个国王,以财富著名。
③古罗马执政玛里于斯被舒拉战败,逃往非洲时曾逗留于边太基废墟上,回想战败的经过,欷觑凭吊。西方俗谚常以此典故为不堪回首之喻。
④十六世纪意大利大诗人泰斯,在十九世纪浪漫派心目中代表被迫害的天才。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么慷慨!”
西尔维道:“大概弄错了吧?”
“不,他自己招认了,”伏盖太太回答。“想不到这样的事会出在我家里,连一只猫儿都看不见的区域里!真是,我在做梦了。咱们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①下了台,眼看他回来了又倒下去了,这些都不希奇;可是有什么理由教包饭公寓遭殃呢?咱们可以不要王上,却不能不吃饭;龚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对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祸,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伏盖太太道:“甭提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诺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干过混账事儿,杀过人,偷过东西,倒是她该送进苦役监,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与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记不大清公寓里出的乱子,直截了当的向房东宣布要搬往唐打区。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完啦。”你们两位要了我的命了!简直是当胸一棍。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真的,我要发疯了。那些豆子又怎么办?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明儿也该走了,克利斯朵夫。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怎么啦?”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坏了。哎,听呀,她哭起来了。哭一下对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现在,还是第一回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象她自己所说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损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颠八倒,非常伤心,可是她神志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损害,习惯受到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情人对情妇住过的地方,在离开的时候那副留恋不舍的目光,也不见得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荡的饭桌的眼神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皮安训住院实习的时期几天之内就满了,一定会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羡慕古的太太的屋子;总而言之,她的人马不久仍旧会齐的。
“但愿上帝听你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内必有死神光临,你等着瞧吧,”她把阴惨惨的目光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轮着哪一个!”
“还是搬家的好,”欧也纳悄悄的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不看见眯斯蒂格里了。”
“啊!好,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把话说完,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怕的预兆吓坏了。
①十九世纪的法国人对拿赃仑通常均简称为皇帝,即使在下野以后仍然保持此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