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 白璧无瑕 3(第2/3页)

她妈拿不相干的话来搪塞:"他今儿上沙氏屯去找大夫来着。他的病好象并不是肺痨。据说是心脏外头长了板油啦。"昭安一面说,一面用泡得又湿又软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缺口的圆圈儿,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你看,据说就是这个样儿。'眼下的时候,,大夫对你爹说,'你的心脏这一面和这一面都叫板油箍上啦;只有这块地方还没箍上,,他说,'要是连这块地方也箍上了,成了这样,,",说到这儿,德北太太把两个手指头尖儿对成了一个整个的圆圈儿,"'德北先生,你就该吹灯拔蜡啦,,他说,'你也许还能再活十年;也许只能活十个月,或者十天。,"苔丝露出大吃一惊的样子来。她父亲虽然一下就成了贵人,也可能很快就身入云遮雾掩的冥冥长夜。

"俺爹到底上哪儿去了哪?"她又问。

她母亲露出不赞成这种态度的神气来说:"你先别发脾气!那老头子,可怜,让牧师那些话把他往天上一捧,可就刺挠起来啦,半点钟以前就跑到露力芬去啦。他很想养养神儿,好明儿个一早儿就带着那些蜂窝赶集去。那些东西,不管咱们阔不阔,反正都非送到集上去不可。道儿远着哪,所以回头夜里刚过十二点就得起身。""养养神儿?"苔丝满眼都是泪,疾言厉声地说。"哎哟老天爷,跑到酒店去养神儿!妈,你就由着他!"她的责问和怒容,好象布满了整个的屋子,让家具和蜡烛。身旁玩耍的孩子和她母亲的脸,都显出因受惊而慑服的神气。

"没有的话,"她母亲露出容易发火的脾气来说,"俺多咱由着他来着?俺这不是正等你回来看家,俺好去找他吗?" "我去吧。""别价,苔丝,你可别去,你知道你去是不中用的。"苔丝并没加劝阻,她知道她母亲反对她去的意思。德北太太的软帽和上衣,早已经蔫不唧地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挂着了,准备作这一趟早已打算好了的游逛;这位家主婆所深引以为憾的,是出去这一趟的原因,而不是出去这一趟的必要。

"你把这本《命书大全》送到外边的棚子里,"昭安一面急急忙忙擦手,穿外衣,一面对她女儿说。

《命书大全》是一本很厚的老书,正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因为常常带在口袋儿里,所以书边儿都磨没了,一直磨到印字的地方。苔丝把书拿到手里,她母亲也起身往外走去。

跑到酒店里,去寻觅她那个好吃懒作的丈夫,是德北太太在抚养孩子那种肮脏劳累的生活里,仍未消逝的赏心乐事之一。在露力芬店里找着了他,挨着他坐上一两个钟头,同时,在这个时间里,把为孩子操心受累的事儿,一概撇开,不闻不问,这在她就感到快活。那时候,就有一种祥光,一片晚霞,在生活上,笼罩缭绕。一切麻烦和所有"要讲真个"的事儿,都一变而为玄妙空幻。无从捉摸的东西,只落得成了供人静观默察的精神现象,不象以前那样,为威棱逼人的具体之物,治得人心力交瘁了。那些依人的小鸟儿,不在紧跟前的时候,不但不讨厌,反倒是乖觉可爱的眼前花;日常生活中绕膝嬉戏一类琐细,从这方面来看,原不乏可喜可乐之处。现在这位她以礼匹配的丈夫,当日向她求婚的时候,她也是在同一地方上,靠着他坐着,对于他品性上的缺点,一概闭目不问,只以意念中抽象的情人看待他;现在她和老伴儿一同坐在老地方的时候,她就又有点感到旧日的滋味了。

苔丝现在只剩下小弟弟小妹妹们作伴儿了,她先把《命书大全》拿到草棚子,把它塞在棚子顶上的草里。她母亲老象怕山精水怪。魑魅魍魉那样,对这本灰尘玷污的大本书,有一种稀奇的畏惧之心,从来不敢把它整夜放在屋里,所以每次查完了以后,老把它送回草棚子。作妈的有的是很快就要不再流行的迷信。妈妈经。土语和口传歌曲这堆破烂儿,作女儿的却是在大大地改进了的《新教育法典》(一八六○年,英政府公布《教育法典》。一八六二年,教育副委员长洛欧采用"视成绩给予补助费法"定为规章,修正《教育法典》公布之,在历史上叫作《新教育法典》。)之下,跟着国家训练出来的教师,受过普及的国民教育的;所以她们娘儿俩,按照一般的了解来说,相差足有二百年。她们俩在一块的时候,仿佛是詹姆士时代和维多利亚时代(詹姆士时代,指英王詹姆士第一在位时期(1603—1625)而言,与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中间相差约二百年。),杂凑在一起。

苔丝一边顺着院子的路径往回走,一边默默地琢磨,不知道她母亲在今天这个日子,瞧命书要查什么。她估量着,新近才叨登出来的祖宗,一定和这个有关系,但是她却一点儿也没料到,它关系的完全是她自己。不过她并没净顾想这件事,就忙忙碌碌地往白天晒干了的衣服上喷水去了,那时和她作伴儿的,只有一个十二岁半的妹妹依丽莎。露伊萨,都管她叫丽莎。露,和一个九岁的弟弟亚伯拉罕;还有些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已经打发到床上去了。苔丝和她现在挨肩儿的妹妹中间,本来还有两个娃娃,却都在襁褓中就死了,因此她和这个挨肩儿的妹妹,相差四岁还多;这种情况,使她独自和弟妹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俨然以"老姐比母"自居。比亚伯拉罕小的,是两个女孩子,一个叫指望,一个叫老实;她们底下是一个三岁的男孩子,再往下是一个顶小的婴孩,刚满一岁。

所有这些小东西儿,都是德北船上的乘客;他们的快乐,他们的需要,他们的健康,甚至于他们的生存,全靠德北夫妇这两个大人的判断。假使德北家的家主公和家主婆,成心要把这条船往困难。灾祸。冻饿。疾病。耻辱。死亡里面开去,那这半打关在统舱里的小囚犯,也只得跟着他们一同前去,他们是六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老天生他们,也没问过,他们是不是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愿意下世为人,尤其没问过,他们是不是在德北家这样缺衣少食的艰难困苦中,也愿意下世为人(这种概念,屡见哈代诗中,如《与丐者之胎儿》里说:"如我能使胎中婴儿耳闻目见,那在人世尚未对你展现以前,如果你或生或死有自选之权,我要尽我所知把有生之情讲遍,并问你,这样的人生是否能入选?"又如《为城市儿童募捐演剧闭幕词》里说:"路已拥挤不通,仍使投身其中,不问本人愿意与否,强使下生,如果下生可由自己选择,或生或否,谁能说,他们对这种酷刑,会永忍受?他们对于命运之神会有任何乞求?"又诗《与C.F.N.》:"美丽的凯萝琳啊,我不知道,你觉得活在世上,是坏是好?你当初要下世为人,还是不要?")。那位说过"自然的神圣计划"那句话的诗人(说过"自然的神圣计划"那位诗人,指威廉。渥兹维斯(1770—1850)而言。"自然的神圣计划"一语,出于他的诗《早春作》。),近来大家都认为,他不但诗歌清新。飘洒,而且思想也深刻。可信,不过也许有人想要知道知道,他这句话,是根据什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