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6(第2/2页)

那种设法寻找快乐的趋向,本是自然发生。不能抵抗。普遍存在的,本是灌注入由最高到最低的一切生命的;这种趋向,现在到底把苔丝制伏了。因为即便现在,她也不过是二十岁的青年女子,理智和感情两方面,都还没达到不再发展的时期,所以无论什么事情留给她的印象,都不可能一入即深。日久不变。

所以那时,她的兴致之高。她的庆幸之深。她的希望之大,都是越来越甚。她试了好几个民歌,但是觉得都不足以表达心之所感;后来她想起来,她还没尝到知识之果(知识之果:《旧约。创世记》第二章说,耶和华上帝在伊甸立园,园中有生命树和知识树,。耶和华上帝吩咐亚当,园中各树的果子可随意吃,只知识树上的果子不可吃,。耶和华为亚当造了一个女人,当时夫妻二人,赤身露体,并不羞耻。第三章说,蛇诱惑夏娃,吃了知识之果,并且给她丈夫吃了,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以前,在礼拜早晨,她的眼睛常常浏览的那卷《圣诗》,于是就开口唱道:"哦,你这太阳和你这月亮啊,哦,你们这些星辰啊,你们地上这一片青绿啊,你们空中这些飞鸟,地上这些野兽和家畜啊,你们世人啊,你们应当赞美主,称颂主为至高,永世无尽。"(这是一首赞扬上帝的颂歌,叫做《赞扬颂》,亦译《万物颂》,呼天地万物之名,令其赞扬上帝,永永不止。每次晨祷时和赞美天主的《天主颂》交替而唱。歌词全文,载于《公祷书》。)她忽然住了口,嘟囔着说:"但是我也许还不大知道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哪。"本来这种半不自觉的高声狂吟,多半是用一神教作背景而表现的拜物心理;那些以户外大自然的形体和力量作主要伙伴的女人们,心里所保持的,多半是她们邈远的祖宗所有的那种异教幻想,很少是后世教给她们的那种系统化了的宗教。但是不管怎么样,反正这首她在童年就口齿不清地学着唱的老《万物颂》,至少可以把她心里的感情差不多都表现了出来,所以那也就够了。苔丝这不过是往独立生活那方面刚开始走就是了,但是她刚刚迈了第一步,却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满足,这可不能只怪苔丝个人,因为这本是德北一家人的脾气呀。苔丝真想挺起腰杆儿来,作个象模象样的人,(此句意译。原文为to walk uprightly,屡见《圣经》,如《旧约。诗篇》第八十四篇第十一节,them that walk uprightly等。)她父亲却一点儿不那么想,这是她们父女不同的地方;但是她对一点点眼前的成就,就觉得满足,同时,为了使一度有过势力而目前处境那么困难的德伯家,在社会地位上能有尺寸的进展,如果得费大气力,她就不肯去作,这是她象她父亲的地方。

我们可以说,苔丝的姥姥家,并不是旧户人家,还有没完全消耗掉了的精力,传给苔丝,而苔丝自己,也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虽然以前那番经历,一时把她制伏压倒,现在她却也很容易就死灰复燃。我们说句实话,女人们受了这样耻辱之后,一般总是照旧活下去,恢复了精神,又带着感到兴趣的眼光,东望西瞧。有生命就有希望(英国谚语。)那种坚定的信心,"吃过亏"的人并不完全不知道,象那般活宝贝儿空论家要我们相信的那样。

苔丝。德北那时候,一团的高兴,对于生命怀着满腔的热烈,朝着最后的目的地牛奶厂,越走越低,下了爱敦荒原的山坡。

这两个匹敌的山谷,根本显著不同的地方,现在显出来了。想发现布蕾谷的奥妙,最好是站在它四周的山上往下眺览;想把现在她面前那一片山谷的真相了解得不错,就非跑到山谷的中间去不可。苔丝现在来到山谷的中间了,只见她正站在一片绿草为茵的平野上,那片平野,从东到西,一直伸展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河水从高地上不声不响地流下,把那里的土壤一点一点地带到谷里,积成平地;现在精力耗尽,年龄老大,身量缩小了,却又在它从前所掠取劫夺之物中间,蜿蜒匍匐。

苔丝不大知道应该往哪方面去,所以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一片四面环山的碧绿平野上,好象一个苍蝇,落到一个大得没有限度的台球台子上似的;并且也和那个苍蝇一样,对于四围的景物,丝毫无足轻重。她来到这片静僻的平谷之中,唯一的影响,就是她引起一只孤独苍鹭的注意,它落到离她所站之路不远的地方,抻直脖子立定,往她那儿瞧。

忽然一片低平之地上,四方八面,到处都发出一种音长声远的重复吆喝之声,"噢!噢!噢!"这种声音,好象受了传染似的,从最远的东面传到最远的西面,有的时候,里面还掺杂着一声两声狗鸣犬吠。这并不是山谷知道美丽的苔丝到来而作的表示,而只是平常的宣告,说挤牛奶的时间,四点半钟,已经来临,挤牛奶的工人们,要开始把牛赶回家去。

离她顶近的那一群白牛和红牛,早已在那儿迟钝冷静地等着了,现在它们听见了呼唤的声音,都成群结队地朝着后面的田舍走去,走起来的时候,它们出奶的大袋子,都在肚子底下摇摆不已。苔丝慢慢跟在牛群后面,从牛群先进去了的一个敞着的大栅栏门进了院子。院子四围草棚长列,坡着的棚顶上,长着一层鲜明的绿苔,前檐都有多年以来。叫无数的牛和牛犊用肚子摩擦得光滑发亮的木头柱子支着;那些牛和牛犊如今好象是坠入了深得不可思议的遗忘之渊里去了。那些乳牛都排在柱子的中间,每一条牛的形状,要是叫一个想入非非的人从后面看看,都象一个圆圈儿搁在两条木柄之上,中间有一桩东西,象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同时,这一溜有耐性的动物身后,有西下半落的太阳,把它们的影子,分毫不差地映射在棚子后面的墙上。每天黄昏,这些卑不足道。陋无可称的形体,都这样叫太阳把它们的影子映射出来。它对于每一道线条投射之精密细致,无异于在宫殿的墙壁上映射宫廷美人的侧影;它那样用心致力,简直和远古的时候在大理石殿宇前脸上映射奥林坡(奥林坡,山名,在希腊北部赛沙雷地方,古希腊人以此山为众神所居之地天帝的宫廷也在山上。)天神或者映射亚力山大。凯撒。法老(法老,古代埃及皇帝的称号,屡见《旧约。创世记》。《出埃及记》各处。)们的形影,一样地竭诚尽力。

这些赶到棚子里的牛,都是不大老实的。老老实实自动静立的那些,都是在院子中间就把奶挤了,因此那时,有许多这样更安静的牛,在那儿等待。它们都是头等的乳牛,不用说在芙仑谷外面,不容易碰到,就是在芙仑谷里面,也不常见;喂养它们的,是肥美丰润的食料,为这一片水草场(水草场,按期放水灌溉的草场,谓之水草场,可以保证调节草场水足。这类草场多傍河滨。参看本书509页注①。)在一年的旺季里所出产的。那些身上有白点的,都把日光反射出来,叫人看着晃眼地辉煌,它们的犄角上发亮的铜箍(牛犄角上带铜箍,为的是不触伤别的牛。),也闪闪放光,好象陈兵耀武的样子。它们那些长着粗筋的奶子,象沙袋一样沉甸甸地下垂,奶头子都臌膨膨的,象吉卜赛人使用的那种三足生铁锅(三足生铁锅,原文crock,有二意,一为"砂"制,或罐或瓶,用贮食物。一为生铁制,为锅,用以烹饪。后者有三足,为英国西南部方言。)的腿儿。每一头牛等待自己挨班儿挤奶的时候,牛奶就往外流,点点滴滴地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