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旗鼓重整 17(第2/3页)
"哦,不错;没有能比得上提琴的,"老板说。"可是俺觉得犍子比牛,还容易受音乐的感动,至少那是俺的经验。从前在梅勒陶有一个老头儿,叫威廉。杜威,他家里是赶大车的,常在这一块地方上做生意,你记得不记得,扬纳?俺见了他,能认识他,就和俺认识俺亲兄弟一样,这是打比方说。好啦,有一回,他给一家结婚的去拉提琴,回来的时候,正赶着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为少走几步路起见,就一直地穿过一块叫作'四十亩,的地,那块地正是他必经之路。事有不巧,一个犍子正在那儿放青。它看见了威廉,哎呀,俺的老天爷,就把犄角冲着地,一直追上来;威廉倒是没命地跑,再说他也没喝许多酒(你们要知道,凭那么个结婚的日子,又凭办事的那个人家那么有钱,他喝的并不算多)。但是虽然那样,他可觉得,要跑到树篱那儿,跳过去,救自己的命,决没有工夫能来得及。呃,后来实在逼得他没有法子了,他可就最后想起一个着儿来:他一面跑,一面把提琴拿出来,转身朝着犍子,拉起一支快步舞曲子来,同时往后倒退,往树篱的角落那儿蹭。那个犍子一听见提琴的声音,就露出和软的意思来,站住了脚,使劲拿眼瞅威廉。杜威,瞅他拉了又拉,瞅到后来,脸上都稍微露出笑的样子来了。可是威廉刚一住手,转身想要爬过树篱去,那个犍子就立刻收起了笑容,把犄角照准了威廉的裤裆,就要往前触。威廉没有法子,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只得转过身来,再拉给它听;那时刚刚后半夜三点钟,他知道,总得再待好几个钟头,才能有人从那儿过;他的肚子里是空落落的,身上又累,所以他简直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勉强对付,拉到差不多四点钟的时候,他觉得,要是再拉一会儿,就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他就自言自语地说,'就是要了俺的命,这也就是俺能拉的最后一支曲子了,老天爷快救救俺吧,你不救俺,俺就要完蛋了。,正在紧急的时节,他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圣诞节头天晚上,他看见一些牛,在三更半夜,跪在地上。(欧洲中古有一种迷信,说圣诞节前夕半夜,牛都在牛棚里,跪着欢迎耶稣的诞生。这种迷信,直到现在,还有偏僻地方的乡下人信以为真。哈代有一首诗,专咏其事。)那一天并不是圣诞节头天晚上,可是他脑子里忽然一活动,就想到,何妨耍一耍这个犍子哪。因此他就拉起圣诞节的《圣诞颂》(《圣诞颂》,颂仰耶稣诞生的圣诗,于圣诞节歌唱。其诗见于《古今赞美诗集》者有第四十五首至第五十四首,共十首。)来,好象那天真是圣诞节唱祝歌似的;他这一拉,吓,你瞧,那个犍子不知道是耍它,就弯着双膝,跪在地上,只当那天真是耶稣降生的时节啦。威廉趁着他那位有犄角的朋友刚一跪下的时候,就急忙转身,还没等到那个祈祷的犍子站起来追他,就象一条猎狗一样,窜到树篱那一面儿,平安无事了。威廉常说,他也见过好些人发傻,但是象那个犍子明白过来,那天原来不是圣诞节,自己的诚心原来受了骗了,那时候,它那种傻样子,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那个人是叫威廉。杜威。俺记的一点儿也不差;俺这阵儿连他埋在梅勒陶教堂坟地里哪一块儿,都能说得一点儿不差;他就埋在第二棵水松和北廊子的中间。""这是一个稀奇的故事;它使我们又回到中古时代信仰还是活生生的东西那个时候了。"这句在牛奶厂里说就得算很奇特的话,是黄牛身后那个声音嘟囔着说的;不过当时没人懂得这句话的意义,所以也没人注意。只有说这段故事的老板,觉得这句话,也许对他说的那个故事,含有不大相信的意味。
"先生,不管怎么说,这个故事可字字属实。俺和那个人很熟。""哦,当然字字属实;我一点儿也没怀疑,"黄牛身后面那个人说。
这样一来,苔丝才对于那个和老板交谈的人注意起来;但是因为他把头紧靠在牛肚子上,所以她只能看见他一丁点儿。她不明白,为什么连老板和他说话,都称呼他"先生";不过当时也找不出可以解释的理由来。那个人在那条牛的身子底下,一直弄了有挤三条牛的工夫,有时还不觉突然自言自语,急躁烦恼,好象作不下去似的。
"柔和着点儿,先生;柔和着点儿,"老板说。"干这个得懂窍门儿,动蛮力不行。""我也觉得是那样,"那个人说,同时到底站起来了,伸他的胳膊。"虽然手指头都弄得疼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到底把它挤干净了。"那时候苔丝才看见了他的全身。他系着一条挤奶工人普通系的白围裙,扎着皮裹腿;靴子底下沾满了场院里的烂草污泥;不过他身上带土气的服装,却就是这几件。透过这种外表,往里面看,可以看到一些不爱说话。受过教育。郁郁不乐。神秘难测和与众不同的神情。
苔丝发现,他是一个她从前见过的人,因此她暂且不去打量他各方面的细处了。但是自从他们相逢那一次以后,苔丝已然经历了那么些沧桑了,所以现在一时竟想不起来,她到底在哪儿见过他。后来忽然心里一闪,才想起来,原来那个曾在马勒村参加游行会跳舞的徒步旅客,那个她不知道从何处而来。把她甩了和别的女孩子舞了一回。末了一点也没理她就离开了舞场。和他的伙伴一同赶路去了的青年过客,就是这个人。
她想起了这一件她遇到灾难以前发生的事,跟着也就想起了别的旧事,它们象潮水一般涌上了她的心头,使她一时害起怕来,怕的是这个青年会认出她来,因而不定怎么会发现出来她的身世。但是她再一看,他并不象是记得她的,所以也就不再担心了。她慢慢地看出来,从他们头一次。也就是唯一的一次见面以来,他那生动的面目变得深沉了,他也有了年轻的人那种整齐的八字须和颔下须了,颔下须在颊上刚长出来的地方,还是极淡的麦秸色,离根儿渐远,就渐渐成了发红的棕色了。他那细麻布围裙里面,上身穿着青绒布甲克,衬着浆硬了的白衬衫,下身穿着灯芯呢短裤,扎着皮裹腿。他要是没穿那件挤奶的围裙,谁也猜不透他究竟是哪一种人。他也许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地主,也许是一个身份体面的农夫,二者有同样的可能。由他挤奶所费的工夫上看,苔丝一下就猜出来,他是一个刚学着挤牛奶的新手。
同时许多女工,都互相谈论起这个新来的人,说"她真漂亮",说的时候,有一部分是真心慷慨,真心羡慕,但是却又一半希望,听这个话的人,会把这种说法加以限制;这种说法,严格地说起来,本来就是他们应该加以限制的,因为只拿漂亮这种字眼儿形容苔丝怎样引人注意,并不正确。当天晚上的牛奶挤完了,大家就都陆续进了屋里,老板娘克里克太太,正在屋里照料盛牛奶的铅桶和一切零星物件;因为她不肯自贬身价,所以不到外面亲自挤牛奶,并且因为女工们都穿印花布,所以在暖和的天气里,她也老穿怪热的毛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