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26(第2/2页)

因此安玑当时也就不再说别的细情了。他总觉得,他的父母,虽然心地单纯,能自我牺牲,但是他们却都是中等阶级的人物,有那个阶级的某些偏见,总得用点儿手腕,才能把这些偏见克服。因为虽然在法律上,他有行动自主之权(英国法律,男女二十一岁为成年,成年以后,一切事情有自主之权,取得法律上自由之地位。),并且他们将来多半要和他父母天各一方,儿媳妇儿的身份资格,对于他们的生活,实际上不会发生什么影响,但是为了亲子之爱起见,他不愿意在他这件终身大事的处理上,惹他父母生气伤心。

他现在把苔丝生平中的小节当作了大节,自己也觉得前后不一致。他所以爱苔丝,完全是由于苔丝自己;完全是为了她的性灵,她的心肠,她的本质;并不是因为她会搅黄油,会挤牛奶,会作他的好学生,更不是因为她按时按节去做礼拜。她那种寥廓清朗,不染尘寰的本色,自然就叫人爱慕倾倒,并不用矫揉造作的习尚俗态,来装潢粉饰,才能对他的口味。他总认为,顶到现代,家庭生活之苦与乐,完全依据感情之强弱和冲动之张弛,而教育对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影响。(感情。冲动,教育:哈代在他的论文《小说有益读法》里说,"凡是用心把不同的阶级作过比较的人,都深深相信,言语,行动,依赖于人类冲动,而教育对这种冲动,可以说没有什么影响。因此在描写含有情感或戏剧性的光景,这是小说的最高境界,贵族和乡下人,站在同一水平上。")也许将来经过若干世代之后,道德训练和知识训练那些套办法都有所改进,因而能把人类不能自主的本能,甚至于不能自觉的本能,都显然有所提高或者大大有所提高,也未可知;但是顶到现在,据他看来,文化可以说,对于受到它的影响那般人,只在心灵的表皮上面,有所触动罢了。他这种看法,有了近来和妇女接触的经验,更叫他相信是对的;因为他近来对于女性的接触,由中等阶级而开展到乡村社会了,从体察这两种社会的结果看,他认为,一个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和别的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真正的差别比较小;一个阶级里贤而智的女子,和同一个阶级里恶而愚的女子,真正的差别比较大。

他要离家的早晨来到了。他那两位哥哥,已经离开公馆,往北方徒步旅行去了,旅行完了,就一个回到大学里,一个回到副牧师任上去。安玑本来可以和他们一同前往,不过,他一心只想回塔布篱,好和他的所爱聚会。要是他和他哥哥们一块儿去了,他一定要觉得别扭。因为,在他们三个人里面,虽然他是最仁爱的人道家,最理想的宗教家,甚至于是对于基督最有研究的学者,他却永远意识到,他和他哥哥们那种人,有些方枘圆凿,不能相容,因此就不免和他们感情疏远。他对斐利和克伯,还没敢冒昧提起苔丝来呢。

他母亲亲手给他做了三明治;他父亲骑着自己的骒马,亲自送了他一程。他自己的心事,既然差不多已经都挑明了,所以他们一面在树木荫翳的篱路上走着,他就一面一声不响,情愿听他父亲对他诉说一切;象区上办事怎样非常困难,他虽然对同行的牧师情同手足,他们对他却怎样非常冷落,因为他把《新约》解释得非常严格,他们老认为,他那样讲法,是有害无益的加尔文主义。

"有害无益!"老克莱先生说,说的时候,鄙夷之中仍含温蔼。接着他又说从前的种种经验,证明他们这种观念荒谬。他说,就是经过他的努力,有许多行不义的人,都劝化过来了,颇有惊人的成绩,其中不但有穷人,还有阔人,有小康人家的人;他也坦白承认,有许多劝化不过来的。

在那些劝化不过来的人里面,他举出一个例子来。那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姓德伯,住在纯瑞脊附近,离这儿有四十英里左右。

"从前的王陴,还有别的地方,有过一家贵族,是历史上著名的稀罕人家,现在衰败了,还有一个四马大车的可怕传说,那家也姓德伯,您说这个人是不是和那家是一家哪?"他儿子问。

"哦,不是。那家是真德伯,据我所知道的,六十年还是八十年以前,就家败人亡了,这至少我相信是这样。这一家好象是一家暴发户,冒名顶替;我希望他不是真德伯,免得辱没了从前那些戴盔披甲的武士。不过你居然会对老门户感到有兴趣,真怪啦。我还以为,你看不起老门户,比我还厉害哪。""您那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了,父亲;您往往误会我的意思,"安玑稍稍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说。"在政治上,我很怀疑,是不是只凭年代久远,就能算是一回事。即便他们自己的人里面,有些明白事理的,还象哈姆莱特说的那样,'大声反对他们自己的旧业,(原文见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第二幕第二场第三六八行,原意是"大声反对他们自己命中注定的职业"或"必须继承的职业"。这里和原义稍稍不同。)。不过说到诗歌的情致,戏剧的意味,甚至于历史的兴趣,我却觉得,古老的人家,很能发我思古之幽情。"这种分别,虽然绝不能算细致,在老克莱先生听来,却觉得细致非常;因此他就不再讨论这一点,接着说他自己本来要说的故事了。这个故事是:那个所谓的老德伯死后,小德伯就任意放荡,拈花惹草,犯了万恶恶为首一个淫字;其实他有一个瞎眼的母亲,他应该看到她那种情况而知道警戒才是。克莱老先生,有一次到他那块地方上去传道,听说有这么个人,他就毫不客气,抓住了一个机会,把这个罪人灵魂方面的情况,讲了一大篇。他虽然是替别人传道,这件事不属他应管的范围,但他却觉得,这是他的天职,非要劝导劝导不可,所以就采取《路加福音》里"你这个无智的人,今夜就要来勾取你的灵魂了"(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节。)这句话作讲道的题目。这个青年,深恨这种单刀直入的攻击,后来碰见老克莱先生,就和他争吵起来,他对老克莱先生满头苍苍的白发,毫不尊敬,一点顾虑都没有,当着大众,把他侮辱了一顿。

安玑听到这里,非常难过,脸都红了。

"亲爱的父亲,"他闷闷地说,"我但愿您以后别再无缘无故,因为这些混账东西们,自寻苦恼啦!""苦恼?"他父亲说,同时他那种不顾自己的精神,在他那苍老的脸上,放出了一种热烈的光辉。"我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苦恼,我只替他觉得苦恼,那个糊涂可怜的青年!你想他骂了我,甚至于打了我,就会叫我觉得苦恼吗?'人家咒骂我们,我们就给他们祝福;人家逼迫我们,我们就尽力忍受,人家毁谤我们,我们就劝他们行善;直到如今,人家还是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四章第十二节。)这几句对哥林多人说的古语格言,用到现在这种情况上,正好恰当不易。""没动手吧,父亲?他没动手打您吧?""没有,他倒没有。不过我却叫发疯的醉汉打过。" "真的吗?""十几次了,孩子!那有什么?我虽然挨了打,可因此把他们救出来了,叫他们免于杀害亲骨肉的罪;并且他们从那时以后,老是感谢我,老是赞美上帝。""这个青年也能那样就好了,"安玑热烈地说。"不过,我听您刚才的口气,恐怕没法子能把他劝化过来。""不过我们还是希望能把他劝化过来,"老克莱先生说。"我和他也许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可是我现在还是替他祷告。将来也许有那么一天,我对他说的话,会象种子一般,在他心里发出芽儿来,开花结果,也说不定。"现在的克莱先生,和他经常一样,象小孩子一般,认为什么事都有希望;他的儿子,虽然不信服他那种褊狭的教条,却不能不敬仰他那种力行的精神,不能不承认他外面是一个过度虔诚的牧师,内心却是一个勇往直前的英雄。也许现在他对父亲的敬仰,比从前还要厉害,因为他和他父亲谈娶苔绥那个问题的时候,他父亲压根儿就没想到,他还得问一下,她还是丰衣足食,还是一文不名。也正由于这种不通世务的精神,才叫安玑非务农为业不可。他那两位哥哥,大概也要因为这一点,得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当定了穷牧师。然而安玑还是一样地敬仰他父亲这一点。实在说起来,安玑虽然满脑子的异端思想,他自己却时常觉得,在人性方面,他和他父亲最相近,他那两位哥哥都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