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 兰因絮果 30(第2/2页)

"我生在马勒村,"她借着他说那几个字的机会说,虽然他那几个字,本是随随便便。当作玩笑说的。"就在马勒村长大的。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是第六级的学生,他们都说我很机伶,将来能当一个好教员,所以我也就打算好了,要当教员。不过我家里出了些麻烦事;我父亲不大爱劳动,又爱喝两杯酒。""啊,啊。可怜的孩子!这都没有什么新奇的呀。"他把她往他身旁搂得更紧。

"后来我家里,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出乎寻常的事件。我,我," 苔丝的呼吸急促起来。

"是啊,最亲爱的。那不算什么啊。""我,我,本来不姓德北,我本来姓德伯,就和咱们刚才看见的那座古老宅第从前的主人是一家。现在我们家可一个有起色的都没有了。""姓德伯,真的吗?糟心的事就是这个吗,亲爱的苔丝?" "是,"她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就会不象以前一样地爱你哪?""我听见老板说过,你厌恶旧门户。" 他大笑起来。

"不错,有一点儿;我厌恶的是'血统高于一切,那种贵族阶级的主张。我觉得,我们敬重的,应该是精神方面的,应该是那些有知识。有道德的人,不必管他们的先代血统方面怎么样。我觉得这样才合理。但是我听了你这个新闻,我觉得太有意思啦,你想不到我觉得多有意思!你自己本身就是有名的世族,你不觉得有意思吗?""不觉得有意思。我倒觉得很凄惨,尤其是来到这儿,听人说,眼前这些田地。山林,从前有许多,都是我们家的,那怎么能叫人不觉得凄惨哪?不过还有些田地。山林,从前是莱蒂家的,也许还有些是玛琳家的哪,这么看来,我就不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了。""不错,子孙如今在这儿当佃户,祖宗从前却在这儿当地主的,可就多着哪,都多到令人惊异的程度。我有时很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某一派政治家,没把这种情况利用一下;他们好象并不知道有这种情况似的,我以先怎么就会没看出来,你的姓和德伯那个姓相类似,会没考查出来,德北这个姓,显然是由德伯讹误变来的呢?叫你昼夜不安的秘密,就是这个吗?"她还没把真情说出来呢。到了最后一刻,她的勇气消失了;她害起怕来,怕他埋怨她不早说;同时她要自卫的本能,比她想坦白的决心,力量更大。

"我自然,"一无所知的克莱继续说,"很愿意,你的祖宗,纯粹是英国人里面那些长久受苦。无声无息。不见经传的老百姓,而不是那般自私自利。牺牲别人,来取得权势的少数贵族。但是因为爱你的缘故,苔丝,(他一面说,一面大笑)我也学坏了,也自私自利起来了。我为你起见,也喜欢起你这种家世来了。世界上的人没有不势利眼的;我按照我的打算,把你先教成一个博学的人,然后你再做我的太太,那时候,你是德伯家的后人这种身份,一定要让他们看待你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母亲,可怜,也要因为这一点,更看得起你了。苔丝,从今天起,你应该把你的姓改过来,改成德伯。""我想我还是用我现在这个姓好。""不过你非改过来不可,最亲爱的!哎呀,有好些家财百万的暴发户,要是能够姓这个姓,还要乐得跳起来哪!我记得,在围场附近,就有那么一家,冒姓德伯,我这是在哪儿听来的哪?哦,是啦,我对你提过的那个侮辱我父亲的小伙子,就是他。这真巧啦!""安玑,我想我还是不改姓德伯好!我恐怕那个姓不吉祥!" 她当时心神错乱起来。

"好啦,苔莉莎。德伯(苔莉莎是苔丝的正式叫法。)小姐,我在这儿等着你哪。你嫁给我,跟着我姓,岂不就不用姓你自己的姓了吗?你那桩怕人的事已经说出来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再拒绝我哪?""要是你娶了我,准能够快活,并且你自己觉得非要娶我不可,一定非要娶我不可,""自然我觉得非要娶你不可,最亲爱的呀!""我只是说,只有你觉得,你非娶我不可,只有你觉得,你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不管我有什么毛病,有什么罪过,只有那样,我才觉得我可以答应你。""你答应了,我知道你这就是答应了我了!你是我的人了,永远永远是我的人了。"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嘴吻她。

"是!"

她刚说完了这个字,跟着就沉痛地干哭起来,哭得呜呜咽咽,悲悲切切,仿佛肝肠都断折了似的。苔丝决不是一个爱犯歇斯底里的女孩子啊,这是怎么回事呢?他莫名其妙了。

"最亲爱的,你怎么哭起来了哪?""我也说不上来,真个的!,我想到做了你的人,能叫你快活,不由觉得喜欢!""不过你现在这种情况,不大象是喜欢的样子啊,我的苔绥啊!""我的意思是,我哭是因为我没守得住我从前起的誓!我本来说过,我要至死也不嫁人!""不过,你这阵儿可爱我,愿意我做你的丈夫,是不是?""是,是,是!不过,哦,我有的时候,恨不得当初没生我这个人才好!""我这亲爱的苔丝,我知道你这阵儿很兴奋,又年轻没经验,不然的话,你这种说法,怎么能叫我不见怪哪?你要是真舍不得我,你怎么会不想活着哪?我现在要问你一问,你真舍不得我吗?我愿意你能用什么方法表示一下才好。""我已经对你表示过了,还有什么方法能比我已经表示过的还明显哪?"她叫一阵的柔情鼓动得疯了一般说。"也许这个可以表示得更明显一点儿吧。"她把克莱的脖子紧紧搂住,克莱这才头一次尝到,一个真正热烈的女人,吻她真正爱的情人,象苔丝爱他那样,到底是怎么一种滋味。

"现在,你信了我了吧?"她满脸通红,擦着眼泪问。

"信了。我从来就没有不信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于是他们两个,在帆布底下,挤成一团,穿过一片昏沉的夜色,坐着车走去,马也没人管,只自己随便前进,雨也没人管,只自己任意打来。她已经答应了他了。其实她一起初的时候就答应了他,也是一样。一切有生之物,都有一种"寻求快乐的本性"("寻求快乐的本性",原文见英诗人勃朗宁的诗剧《帕拉赛勒塞斯》第一幕第九十二行。),那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凡是血肉之躯都要受它的支配,好象毫无办法的海草,都要跟着潮水的涨落而摆动一般,这种力量,不是焚膏继晷写成的那种议论社会道德的空洞文章,所能管得了的。

"我写信告诉告诉我母亲,你不反对吧?""当然不反对,亲爱的孩子。你在我跟前,苔丝,真象一个小孩子了,你写信给你母亲是应当的,我要是反对,我就不对了,这个你都不知道,岂不就是小孩子了吗?她住在什么地方?""也住在我刚才告诉过你那个地方,马勒村,在布蕾谷顶远的那一头儿上。""啊,那么我在今年夏天以前碰见过你了,""不错;在草地上跳舞那一次碰见过;不过你可没跟我跳舞。哦,我希望那对咱们,不是什么不吉祥的先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