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35(第3/3页)

他们绕的那条路,通过磨坊后面一座人所共知的古代寺院遗迹;这座古代寺院是西斯特派的僧侣(西斯特派的僧侣,僧侣之一派,一○九八年洛贝特创始于西斯特斜姆,为本笃会之分支。)修建的。古代的时候,那个磨坊,就属于那个寺院的僧众,到了现在,磨坊还是工作不停,寺院却早已残破消灭了,因为食物不能一日间断,信仰却只是过眼的烟云罢了。我们老看到,暂时需要的东西,永远有人供应,永久需要的东西,却供应一会儿就完了。那天晚上,他们两个,本来只在一块地方上绕来绕去,因此走了半夜,离那所房子还是并不很远。她当时服从了他的指示,要回去睡觉,只要顺着大石桥,跨过大河,再顺着路往前走几码,就是自己的寓所了。她回到屋里的时候,一切的情况,都跟她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一样。壁炉的火也还没灭。她在楼下待了不过一分钟,就上了楼,进了自己的卧室,他们的行李,起先已经搬到那个屋子里了。她在床沿儿上坐下,茫然地四外看了一眼,跟着就动手脱衣服。她把蜡烛挪近床前的时候,烛光射到白布帐子的顶儿上;只见有些东西挂在帐子顶儿下面,她举着蜡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丛寄生草。她立刻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安玑干的事儿。因为原先收拾行李的时候,有一个包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打包儿的时候和携带的时候,都顶麻烦的;克莱没告诉她是什么,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个包裹的秘密现在才揭穿了。那原是先前克莱心里快活。感情热烈的时候,把它挂在那儿的。现在这一丛寄生草,看着有多呆傻,有多讨厌,有多不顺眼呢!

苔丝现在觉得,想让克莱回心转意,好象万难办到,因此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也差不多再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就无情无绪地躺下了。愁人绝望的时候,就是睡神来临的机会。一个人心情比较快活的时候,往往不容易睡得着,而在现在这种心情中,却反倒容易入睡。所以过了不到几分钟,孤独的苔丝,就在那个微香细生。寂静无声的屋子里,忘记了一切了;这个屋子,也许就是她的祖先曾经用作新房的呢。

那天夜里,到了后来,克莱也转身顺着原路,回到了寓所。他轻轻地走进了起坐间,找到了一个亮儿;他带着考虑好了办法的态度,在那个旧马鬃沙发(马鬃沙发:沙发之上罩以马鬃编的网子,叫做马鬃沙发,这种网子,也有罩在椅子上的。)上,放开了他那几床炉前地毯,铺成了一个临时小床铺。还没躺下以前,他先光着脚,跑到楼上,在她的卧房门口,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听她喘的气非常匀和,就知道她已经睡熟了。

"谢谢上帝!"他嘟哝着说,但是他一想,不觉一阵辛酸,心疼如刺,因为他觉得,她如今是把一身重负,都移到了他的肩头上了,她自己倒毫无牵挂,安然睡去。这种想法,差不多是对的,不过不完全是对的。

他转身要下楼了,却又游移不定,重新向她的屋门那儿回过头去。他这一转身,就看见了德伯家那两位夫人里的一位,这位夫人的画像,正镶在苔丝卧室的门口上面。在烛光下看来,这个画像不止让人看着不痛快而已。他当时看着,好象这个女人脸上,隐含着一股报仇雪恨的凶气,好象她心里憋着一肚子仇恨男子的心思。画像上那种查理时代的长袍,低颈露胸,正和苔丝那件叫他把上部掖起。好露出项圈来的衣服,同一式样;因此他又重新感觉到,苔丝和这个女人,有相似之处,这使他非常难过。

这一种挫折就已经够了。他又回过身来,下楼去了。

克莱的态度,仍旧安静。冷淡;他那副小嘴紧紧地闭着,表示他这个人有主意。能自制;脸上仍旧冷漠无情得令人可怕,和他刚一听到苔丝的身世那时候的神气一样。这副面孔表示出来,他虽然已经不再作热情的奴隶(热情的奴隶,见《哈姆莱特》第三幕第二场第七十七行。)了,却还没得到由热情解脱出来的好处。他只在那儿琢磨,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白云苍狗,是生苦恼。在他崇拜苔丝那个很长的时期里,一直顶到一个钟头以前,他都认为,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象苔丝那样纯正。那样甜美,那样贞洁的了,但是,只少了一点点,就何啻天样远!(引自布朗宁的诗《炉边》第四十节。)他对自己说,从苔丝那个天真诚实的脸上,看不透她的心;他这种想法,当然是不对的,不过当时苔丝没有辩护人,来矫正克莱。他又接着说,一个人,眼里的神气和嘴里的话语,完全一致,但是心里头却又琢磨别的事情,和她外面所表现的完全龃龉,完全相反:这种情况,想不到居然可能。

克莱在起坐间里他那张小床铺上斜着躺下去,把蜡烛熄灭了。夜色充满了室内,冷落无情,宰治一切;那片夜色,已经把他的幸福吞食了,现在正懒洋洋地在那儿慢慢消化,并且还正要把另外千千万万人的幸福,也丝毫不动声色地照样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