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期 痴心女子 41(第2/3页)

布蕾港西面那些她在春天和夏天作挤奶短工的小牛奶厂,现在不再雇她了。要是她再回塔布篱,固然那儿不一定就用人手儿,但是老板就是仅仅为可怜她起见,也决不会不给她一个栖身之地的;不过她从前在那儿的生活,虽然舒服,现在可不能回去了。她现在这种一落千丈的情况,是叫人受不了的,并且也难免连累了她所崇拜的那位丈夫要受人指摘。她不愿意受他们的怜悯,更不愿意看他们互相耳语,议论自己的稀奇身世。要是知道她的情况那些人,都把各人所知道的藏在心里,不说出来,那么,就是那儿的人个个都知道,她倒也差不多可以忍受。但是要是他们互相交换起意见来,那她这样一个感觉灵敏的人,可就要退避畏缩了。苔丝对于这两层分别,说不出是怎么一种道理来;她只知道她感觉到这一点。

现在的时候,她正往本郡中部一个高原上的农庄走去。原来玛琳给了她一封信,介绍她到那儿去,这封信,绕了好些弯儿才寄到的。玛琳不知怎么知道了苔丝和她丈夫分离了,大概是听伊茨。秀特说的,这个好心眼儿而现在喝上了酒的姑娘,以为苔丝受了窘了,就急忙给这位老朋友写了一封信,说她自己离开牛奶厂以后,就来到这片高原农田上,现在那儿还可以再用几个人手儿,要是苔丝现在当真又服从前一样,到外面来作工了,那她倒很愿意在那儿跟她见面。

冬日来临,白昼变短,那时候,苔丝开始放弃了她丈夫饶恕她的一切希望;同时,她一路走去的时候,她的心情跟一只野兽的差不多一样,因为她只听本能支配,一切不加思索:只顾把她那多事的往日,每走一步,撂得更远一些,使它跟自己斩断联系,只顾把自己的姓名完全隐埋,免得有人认出来;其实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会有人需要很快地发现她的所在,(象后来她丈夫找她那样。)这种发现,虽然对于找她那个人的幸福,不一定有重要性,而对于她自己的幸福,却很可能有重要性;但是她对于这些情况却绝不加思索。

苔丝这样孤身一人,自然有许多困难,而这些困难之中顶讨厌的,是她的模样儿所引起的殷勤。她现在受了克莱的陶冶,在原来天生的吸引力之上,又添了举止的文雅。起初她穿的衣服,还是结婚那时候的,那时候,偶然对她垂青的人,还不敢有什么放肆的情况;但是后来这些衣服都穿坏了,她不得不穿上地里女工的服装了,因此就有好几次,有人当面对她说粗野的话;不过顶到十一月里某一个下午,还没发生什么于她实际有害的事情。

她本来愿意到布蕾河西面那块地方上去,不愿意到她现在投奔的这片高原上去,因为,别的且不说,布蕾河西面那块地方,比这片高原离她公婆的家近;而且在那块地方上,往来徘徊,别人不认识自己,自己却能有一天,打定了主意,到牧师公馆去;这种想法使她感到快乐。不过一旦决定了要往比较高爽干燥的地方去,她就转身东来,一直朝着粉新屯村徒步走去,打算在那儿过夜。

那条篱路,长而没有变化。冬天黑得很快,不知不觉地就是黄昏时候了。她正走到一个山顶,再往前去,就看见下山的篱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正在那时候,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不到几分钟,就有一个人来到跟前。他走到苔丝身旁,开口问,"你这位漂亮的大姑娘,你好哇?"对于这句话,苔丝客客气气地回答了。

那时候,大地上的景物,差不多已经昏暗了,但是天上的余光,还仍旧能照出她的面貌来。所以那个人转过身来,瞪着眼直瞧她。

"哟,一点儿不差,你就是从前在纯瑞脊住过的那个大妞儿,跟年轻的德伯少爷有过交情,是不是?那时俺也在纯瑞脊,不过眼下不在那儿了。"苔丝认得,这不是别人,正是在客店里对她说粗蛮的话。叫克莱打了的那个有点儿钱的村夫。她只觉一阵揪心的难过,嘴里没说什么。

"你不要撒谎,承认了好啦;还有那回,俺在那个镇里说的话,你也承认了好啦。怎么啦,俺的机灵妞儿?你那位情人还发脾气哪。他打俺那一下,照理说,你该替他认错儿才对。"苔丝仍旧一言不发。她怎么这么倒霉,到处都是紧追不放的对头呢!想要逃避这种窘迫,仿佛只有一条道路。她冷不防地抬起腿来,就一阵风儿似地往前跑去,连头都没回,一直顺着大路,跑到了一个一直通到一片人植林的大栅栏门。她投到那片树林子里,一点儿也没停,一直到她来到树林子的深处,没有让人找到的可能,才住了脚。

她脚底下是一片干枯的落叶,还有一些冬青树,生长在落叶树中间,叶子很密,可以挡风。她把枯叶敛到一块儿,聚成一大堆,在它中间作了一个窝儿的样子。苔丝就爬到那个窝儿里面。

她那天晚上,就是睡得着,当然也决睡不稳;她老觉得,耳边上有奇异的声音,却又自己劝自己,说那只是微风刮的。她想起她丈夫来:她在这儿的冷风里,他大概正在地球那一面儿上不定哪儿。一个天气暖和的地方吧。苔丝自己问自己,天地间还有象她那么可怜的人吗?她想到自己白白荒废了的生命,就说,"凡事都是空虚。"("凡事都是空虚",见《旧约。传道书》第一章第二节:"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又见第十二章第八节。《传道书》相传为大卫的儿子所罗门所作。)她把这句话机械地来回重念,念到后来,她又想,这种思想,如今极不适用。所罗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多年以前了;她自己呢,虽然不是思想先进的人,却比所罗门进步得多了。如果凡事只是空虚,那谁还介意呢?唉,一切比空虚还坏,诸如不平。惩罚。苛刻。死亡。(哈代在他一八七六年七月的日记里说:"传道人说,'一切都是空虚,不过要是一切只是空虚而已,那谁还介意呢?唉,世上一切,往往比空虚还糟,往往是痛苦。黑暗和死亡。")安玑。克莱的夫人想到这儿,就把手放到前额,摸索额角鬓边和眼角眉梢,都是在柔嫩的皮肤下可得而触到的,她一面摸索,一面想,将来总有一天,这些地方的骨头都要露出来。

"我倒愿意现在就那样,"她说。

她正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好象又有一种怪异的声音,从树叶子中间发出。这也许是风声;但是当时却又几乎并没有任何风。这种声音,听来有时好象扑打扑打的乱动,有时好象哆哆嗦嗦地乱颤,有时好象一一地倒气儿,或者咕噜咕噜地冒泡儿。听了一会,她就断定了,这种声音,是不知什么野生动物发出来的;后来她听出来,声音来的地方,是她头上那些树枝子的中间,并且声音发出来以后,跟着就有一件沉重的东西掉到地上,她更相信那是野生动物了。如果她当时处的不是那样的境遇,处的是较好的境遇,那她听了这种声音,一定要大吃一惊;但是,在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人类以外,她不怕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