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47(第2/3页)

"那是谁呀?"伊茨。秀特先把这句话问苔丝,苔丝没听见,又转问玛琳。

"俺想那不知道是哪一位的男朋友吧,"玛琳简截明白地回答她说。

"他要不是追苔丝的,俺就输一个几尼(几尼,英国从前钱币名,值二十一先令,后来只是一种货币价值名。)给你。""哦,不是。新近跟在苔丝的屁股后面转的,是一个美以美会的牧师;不是这样的花花公子。" "你不知道,那本是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个讲道的就是一个人吗?怎么看着一点儿也不一样啊!""他把他的黑衣服和白领巾都换下去啦;把他的连鬓胡子也剃啦;可是虽说他的打扮穿戴换了样儿,人可还是他自己呀!""你敢保是他吗?那么俺告诉苔丝啦,"玛琳说。

"先别价。待会儿还愁她自己看不见?真是的。""苔丝的丈夫固然在外国,苔丝固然好象守寡的一样,可是她终究是有主儿的人了,这个牧师一面讲道,一面追人家,俺想可不应该吧。""哦,俺看碍不了她什么事,"伊茨冷静明白地说。"苔丝是百折不回的,认死门儿透啦;想要打动她的心,比想要活动掉在泥坑里的大车还难。老天爷,一个女人,本来心眼儿一活动,也许就好了,她可怎么也不肯活动,不管你怎么对她献殷勤,你怎么对她讲道理,都不能让她心活了,就是七雷(七雷,《新约。启示录》第十三章第三。第四节:"有七雷发声。")都轰不动她。"后来到了吃正餐的时候了,机器的旋转跟着停止了;苔丝也从机器上下来了;她那个膝盖,让机器震得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差不多连走路都走不来了。

"你该跟俺学,喝一夸特酒才对,"玛琳说。"那样,你就不至于脸上这么白了。哎呀,你看你的脸,就是你让压虎子魇住了,也不能那么样白法呀。"好心眼儿的玛琳忽然想到,苔丝累得这样,要再看见那位情人,她一定就不能再吃得下东西去了,因此正要想法让苔丝从远一点儿的那个梯子下麦垛去;不想这话还没说出口来,那个有身份的男子,就已经走近前来,把头抬起来了。

苔丝只喊出半个"哦"字,就把话顿住了。过了片刻的工夫,她又急忙说,"我就在这儿吃吧,就在麦垛上吃吧。"工人们要是离家象现在这么远,就有时都在麦垛上吃饭,不过那天的风吹得尖利,玛琳和别的工人们,都没有留在麦垛上的,他们都下去,坐在麦秆垛下面。

那位新来的人,正是亚雷。德伯;他虽然衣服更换,面貌改变,却正是新近那个福音教徒。用眼一瞥,就可以明显看出,他原来的色欲之气,又满脸都是了;他又恢复了三四年前。他以情人的身份。或者所谓本家的资格,和苔丝见面那时,那种风流自赏。放荡不羁的神气了;不过究竟年纪已经大了三四岁,不能跟从前一点儿不差罢了。苔丝既是决定不下麦垛,所以就在看不见地的麦捆中间,坐了下去,吃起饭来,吃着吃着,听见梯子上有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亚雷马上站在麦垛上面了,那时那个麦垛只是一些麦捆,平平铺成一个长圆形。他走过这些麦捆,一言没发,在她对面坐下。

苔丝把她带来的一块厚煎饼,继续吃下,就算是正餐。那时别的工人们,都聚在麦秆垛下面,在那儿,轻松散乱的麦秆,作成了舒服的安身之处。

"你瞧,我又来啦,"德伯说。

"你为什么老这么来搅我呀!"苔丝气得好象头发梢儿上都冒出火来了,大声说。

"我搅你?我想,我倒应该问你为什么来搅我吧!" "我多会儿搅你来着!""你净说你没搅我成吗?你就没有一时一刻不来搅我的!你刚才恶狠狠地瞅我的那双眼睛,白日黑夜,都象刚才那样,老在我眼面前。苔丝,我从前本来净顾仁义道德,一心修道,自从听到你对我提咱们那个小娃娃,我的感情就好象忽然开了闸一般,往你那面儿一直冲过去了。从那时以后,传教那条河流,就一下干涸了,这都是叫你闹的。" 苔丝只一言不发,瞅着面前。

"怎么,你现在把讲道的事儿完全丢开了吗?"她问。

她从安玑那儿既然学会了现代的思想里那种怀疑的态度,因此对于德伯那种一时的热诚,本来就没看得起,但是她终究是个女人,仍旧不免心里有些惊吓。

德伯装作正颜厉色的样子,接着说:"完全丢开了。那天下午,我本来该上卡斯特桥去对那些醉鬼们讲道,可没去成,从那次以后,对所有讲道的约会,我一概都失约了。那些道友们把我看成什么样子,我知道才怪哪!哈哈!那些道友!他们当然要替我祷告,替我流泪;因为他们本来都得算是有好心眼儿的。不过我可满不在乎了。我现在既然已经不相信那种事儿了,再让我照旧往前干,怎么能成哪?那不成了顶卑鄙的假善人啦吗?这么一来,我在他们中间,简直地就成了那个交给魔鬼。不让他们再渎犯神圣的许米乃和亚力山大(许米乃和亚力山大,《新约。提摩太前书》第一章第十九节:"有人丢弃良心,就在真道上如同船破坏了一般。其中有许米乃和亚力山大,我已经把他们交给魔鬼,使他们受责罚,就不再谤渎了。")了。你这真可以算是'大报仇,了!四年以前,我趁着你无识无知的时候,把你骗了。四年以后,你看见我变了一个热诚的基督徒了,你就来诱惑我,让我再反教,让我也许万劫不复!不过,苔丝妹妹(我照往常一样,叫你一声妹妹),这不过是我自己这么随便瞎说一阵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吓得那样!真正说起来,你不过只是还保留了你从前美丽的容颜和苗条的身材罢了,你并没犯别的罪过。你还没看见我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在麦垛上看见你那苗条的身子和美丽的面貌了,你穿着这种紧紧的护襟,戴着这种有耳朵的软帽,把你的容颜身段,衬托得更动人了;你们这些当女工的,想要避免危险,就不应该戴这种帽子。"他说到这儿,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说,"我本来以为我就是那位独身大弟子(独身大弟子,指圣保罗而言。)的代表了,我敢说,要是那位大弟子受过这样一副美丽面貌的诱惑,他也准得跟我一样,为了她放弃了耕犁(耕犁,指宣传天国的道而言。《新约。路加福音》第九章第六十二节:"耶稣说,手扶着耕犁而往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苔丝想要驳他,但是在这个紧关节要的时候,她却一句流利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理她,只接着说,"好啦,说到究竟,你所供给的这所乐园,也许赶得上任何别的乐园。不过,苔丝,话要说得郑重一点。"说到这儿,德伯站起来,往前凑了凑,把身子斜着倚在麦捆之间,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我上回见了你,听你说了他说的那些话以后,我就一直地琢磨那些话,琢磨了以后,我就觉得,从前一些陈腐的议论,是有些缺乏常识;我怎么就会让克莱牧师的热心鼓动起来,那么疯狂一般从事讲道,比他自己还热诚哪?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至于你跟你那位了不起的丈夫学来的那些话,,他的姓名你还没告诉过我哪,你上次说给我听的那些话,说要有不含武断的道德系统,我可觉得我绝对办不到。""如果你作不到,你所说的那种,武断的教条,你至少能作到纯洁爱人的宗教啊。""哦,不成;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这个人,总得有人对我说,'你作这个,你死后就有好处,你作那个,死后就有坏处,,总得有人对我这样说,我的热心才能激动起来。哼,既是没有我对之负责的人,我自然觉得我对于我的情感行为无责可负;我要是你,亲爱的,我也要觉得无责可负!"她很想驳他的话,很想指点他,说神学和道德,本是两种东西,在人类的原始时期,本来很有分别,现在让他的糊涂脑筋混到一起了;但是一来因为安玑。克莱当日不好多言,二来因为苔丝自己全没训练,三来因为她这个人本是富于情感,不是富于理智的,所以她终究没能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