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期 冤家路狭 50(第2/3页)
暮色越来越暗的时候,就有些种园子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天晚而回去了,但是多数的人却都继续工作,想把种的东西弄完;苔丝也是这些人里面的一个,不过她却把她妹妹先打发回去了。她正在一块烧着长命草的分派地里,手里拿着叉子工作,叉子有四根发亮的齿儿,碰在石头和干土块上叮叮地响。有的时候,烟气把她完全笼罩;有的时候烟气散开,她的身影就露出来,于是草堆上的铜色火光就辐射到她身上。她今天晚上的穿戴很奇怪,看起来未免有些扎眼:在一件洗过无数次。没颜没色的长袍上罩着一件黑色的甲克:整个看来,仿佛是贺喜的客人和送殡的客人两种人合而为一。她身后那些女人都带着白围裙;在那一片昏暗的暮色里,只能看见她们灰白的面目和白色的围裙,只有火光发亮,射到她们身上的时候,才能看见她们全部的形体。
往西看去,只见由棘树作成。把那一块大片地界断开的树篱上面,树叶儿都脱光了,树枝子象铁丝,跟西方低下灰暗的天色参差掩映。往上看去,木星象一朵盛开的水仙似地悬在天上,它亮得差不多都能照出影子来。散布在四外的还有几颗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星里。远处有一只狗在那儿叫。车轮子有时在干燥的道上,轱辘轱辘地走过。
天色既然还不很晚,所以工人的叉子仍旧一息不停地铮铮直响;那时的空气虽然清凉。料峭,却已经微微有点春意了,鼓舞了工人的兴致,叫他们工作下去。那个地方。那种时光。那片哔哔剥剥的火。那种闪烁明暗的奇幻神秘,都含着一种意味,使大家和苔丝,喜欢在那儿待着。在冬日严寒的时候,夜色来临,好象魔鬼,在夏天闷热的时候,夜色来临,好象爱人,现在在三月的时候,夜色来临,却使人心神平静。
没有一个人看他的伙伴的。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盯在那片土壤上面,看着它那翻过来而有火光照亮了的表面。因为这样,所以苔丝痴心傻意唱她那些短歌儿(她现在差不多已经不再存克莱会回来听她这些歌儿的念头了)翻弄那些土块的时候,虽然有一个人,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人,在离她顶近的地方干活,她却待了很大的工夫,才感觉到他在那儿。不过她还只感觉到他也在她那块分派地里刨土就是了,同时还只当他是她父亲打发来帮着她快把活儿干完了的。后来他刨地的方向把他带到离她更近的地方了,她对他的感觉才比先前更多了一些。那时烟气有些把他们两个隔断,跟着烟气转到旁边,他们就又可以彼此看见,不过跟所有其他的人还是隔开了的。
她没跟她那个工作的同伴说话,他也没跟她说话。她对于他也没再作更多的琢磨,只觉到他白天并没在地里,并且他不象马勒村的工人。不过近年以来,她既然时常离家,又长久离家,那么她不认识这个工人,当然毫不足怪。后来他刨的那块地离她更近了,他那个叉子的头上反映出来的火光跟她的叉子反映出来的火光看着都同样地清楚了。她用叉子挑着枯草走到火旁把它往火里扔的时候,看见他也在火的对面作同样的动作。火光一亮,于是她看出来,那个人正是德伯。
万没想到德伯会在这儿,同时他又穿着现在只有顶古板的农人才穿的那种打褶的粗布长衫,样子非常古怪:这种情况一面使她觉得骇然,一面又使她觉得可笑,因此这种情况本身有什么意义,于她有什么关联,她可就麻痹而觉不出来了。德伯发了一声低低的长笑。
"要是我爱说笑话,我就该说,咱们两个真跟在乐园里一样了!"他歪着头。看着苔丝说。
"你说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
"一个好说笑话的人,一定会说,咱们两个这种情况,正跟在乐园里一样。你就是夏娃,我就是那个变作下等动物的老坏东西,跑到园里来诱惑你。我从前从事神学的时候,我老是对密尔顿描写的那一个场面非常熟悉,那里头有几句说,'皇后,路早已停当而且不长,就紧傍一行桃金娘的近旁。
如果您让我给您指引方向,
我一晌就能把您领往那厢。,
夏娃说,'这样,快带路,莫延宕。,(引自密尔顿的《失乐园》第九卷第二百六十二行以下。前面说的"装作下等动物的老坏东西",指撒旦借蛇身而诱惑夏娃而言,见《失乐园》第九卷第一八八行以下。)等等。我这亲爱。亲爱的苔丝呀,我因为你老把我看得万恶,所以才对你提这些话,把你想要说我的话,替你说出来,其实我并不是那样。""我从来也没说你是撒旦,也没想你是撒旦呀!我一点儿也没那样看待你呀!除了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我就想不起你来。怎么,你到这儿来刨地,完全是为的我么?""完全为你。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别的;这件粗布衫儿,是我在路上看见挂着出卖的,我才想起来买来穿上的,免得让别人认出来。我到这儿特为来阻止你,不许你这样干活儿。""不过我可愿意这样干,我这是替我父亲干活儿呀。""你干活那个地方的合同,已经满了期了吗?" "满了期了。""你以后打算要到什么地方去?去找你那亲爱的丈夫吗?"她听了这种令人难堪的话,简直受不了。
"哦,我哪儿知道!"她辛酸激愤地说。"我还有丈夫吗?""实在不错,没有丈夫,照你那种意思,一点儿不错,没有丈夫。不过你虽然没有丈夫,你可有个朋友;我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让你过个舒服日子不可,不管你自己的意思怎么样。你待会儿回到家里,就能看见我给你送去的那些东西了。""哎哟,亚雷,我的的确确不愿意你送我东西。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不愿意要你的东西!那是不应该的!""很应该!"他把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地喊着说。"象我这样疼你,我能眼看着你受罪,一点儿也不帮忙吗?""可是我的境遇很好!我的困难,只是因为,因为,不是因为生活问题!"她转过脸去,不顾一切,拼命地刨起土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叉子把儿和土块上直洒。
"因为那些孩子,因为你的弟弟妹妹,是不是?我已经在这儿替他们打算好了。"苔丝一听这话,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因为德伯这句话正说到她的痛处。他已经猜到她焦心的主要原因了。因为这次苔丝回到家里以后,她的心思,就完全热烈地贯注在她的弟弟妹妹身上。
"比方你母亲要是真有个好歹,你父亲是不中用的,当然得另外有人照料他们了,不是这样吗?""我帮着我父亲,我父亲就可以作点儿事。我要逼着他作!""再有我帮点儿忙,不更好吗?" "不要你帮忙,先生!""你这不是太糊涂啦吗?"德伯发作起来说。"你父亲本来把我当作他的本家了,我帮他的忙,他当然认为很应该。""他不是那样的看法了,我已经把真情都告诉了他了。" "这你更糊涂了!"德伯一怒之下,从她身旁退到树篱旁边,把他穿起来装工人的粗布衫儿扯下来,卷成了一团,扔到火里,起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