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准备就绪(第2/4页)

房间里太阴暗了,什么都看不清。洛里先生在破旧的土耳其地毯上摸黑前行时,以为这会儿莫奈特小姐正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一直到走过那对高大的蜡烛时,他才看到在烛光和炉火之间的桌子旁边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正在等他。姑娘披着斗篷,手里还攥着她的旅行草帽的丝带。他看见了那个轻盈苗条的身姿,那头浓厚的金发,那对带着探询神情的蓝眼睛,和那个具有奇异功能的前额(多么娇嫩光滑),它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皱起,那神情又疑惑。又好奇。又惊讶。又专注,四种表情一应俱全。随着他目光的转动,一个与这容貌相仿的幼儿容貌忽然浮现在他面前;在一个寒冷的季节里,他曾抱着那幼儿在冰雹狂浪中,通过了前面的海峡。那相仿的容貌像一股气消失在她身后那面面目狰狞的大镜子的表面。那镜框上雕刻着一大排黑人丘比特的画像,他们全都四肢残缺,有几个甚至连头都缺了,正捧着装满死海之果的黑篮子,献给黑色的女神。洛里朝莫奈特小姐郑重地鞠了一个躬。

"您请坐,先生。"一声清脆悦耳的年轻话音传来,稍带有一点外国口音,但只是很少一点儿。

"让我吻您的手,小姐。"洛里先生说,作完那种老式的礼节后,又郑重地鞠躬,然后坐了下来。

"昨天我收到一个银行的一封信,先生,告诉我一个消息,或者说是发现,""措词无所谓,这两个词组都可以用。"",是有关我那可怜的父亲留下的一小笔财产,我从来没看到他,他死了很久了,"洛里先生在椅子里动了一下,苦恼地朝黑色丘比特的迎客行列瞅了一眼,好像他们那些荒唐的篮子里的礼品会对人有什么帮助似的。

",提示我必须到巴黎去,同已为此事专程被该银行派往那儿的一位绅士联络。""那就是我。""我已准备好听从您的教导,先生。"她对他行了一个屈膝礼(当时的年轻妇女都行这种礼),真实地表明她觉得他比她更老练而且见多识广。他又向她鞠躬。

"先生,我是这样回复贵银行的:既然那些知情的好心人建议我有必要到法国走一趟,又因为我是一个孤女,没有可以陪伴我去那儿的亲友,如果在此次旅行中,能让我处于那位高贵绅士的庇护之下,我将感到非常荣幸。这位绅士已经离开了伦敦,不过我知道银行已经派人给他送去了一封快信,请他赏脸在这儿等我。""我很高兴能被委以如此的重任,我愿意效劳。"洛里先生说。

"先生,我真切地向您表示谢忱。万分感谢。银行告诉我说那位绅士将会向我解释事情的详情,而且要我自己为此事的出乎意料之外作好完全准备。我已经作了完全的准备,我自然很迫切地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洛里先生说,"是的,我,"停顿了一下,又按了按耳朵上卷曲的亚麻色假发,他接着说:"这真是不易开头的。"他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述,正在犹豫之中,他看见她闪光的眼神。那娇嫩的额头紧张地形成一种奇特的表情,除了奇特之外,它美丽而富有个性,她举起一只手,好似不由自主想抓住或留住某种稍纵即逝的影子。

"先生,您与我是完全陌生的吗?""可不是吗?"洛里先生张开双手,手心朝外,脸上带着一种斗嘴的微笑。

在她的双眉之间,就在那优雅媚人娇嫩小巧的鼻梁上方,那种表情正在渐而变得深沉。她本来一直站在一把椅子旁边,这时才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等她重新抬起眼睛时,他即刻继续说道:"在你客居的国家里,我想,我最好把你看作一位英国小姐,按英国人的称呼,叫你莫奈特小姐,好吗?""没关系,先生。""莫奈特小姐,我是一个商人。我有一个必须履行职责的义务。当你听我叙述事情原委时,您尽可以只将我看作是一架会说话的机器,真的,差不多是这样。如果您允许的话,小姐,我现在就给你讲述一个有关我们一位主顾的故事。""故事?"他似乎有意弄错她重复了一遍的那两个字眼,匆匆地答道:"是的,主顾。在银行业务中,我们通常将那些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人称为主顾。他是一位法国绅士,一位从事科学的绅士,一位很有成就的人士,一位医生。""是波韦人吗?""嗯,是的,是波韦人。就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的,这位绅士也是波韦人。像你父亲莫奈特先生一样,这位绅士在巴黎也很有声望。我很高兴能在那儿与他认识。我和他有业务关系,但彼此间来往很密切。那时,我在法国分行里,已经有,噢,有二十年了。""那时,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先生?""我说,小姐,那是二十年前。他结婚了,同一位英国女士,而我是他的财产托管人之一。他的财产事务,就像许多法国绅士和法国家庭的财产事务一样,完全托付给特尔森银行料理。同样,我现在是,或者说一向是,我们主顾的这种那种财产的委托保管人。这些都只是业务关系,小姐。其间没有任何友谊成份,没有特殊的趣味爱好,没有感情那一类东西。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从一桩业务转到另一桩业务,正如我在工作时间里从一位主顾转到另一位主顾一样,总之,我是没有感情的,我只是一架机器。让我们继续说,""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开始想起来了",那个奇特的皱着的前额很有意味地对着他,"我父亲死后,我母亲仅仅活了两年,我成为孤儿时,是您把我带到英国来的。我大致可以肯定那是您。"洛里先生握住了那只信赖地向他伸来而又稍有些疑感的小手,郑重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边。然后,他领着这位年轻女士再次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左手扶着她的椅背,右手一会儿摸着下巴,一会儿按着耳朵上的假发,或者强调一下他说过的话,一直站在那儿俯视她坐在那儿和在仰视他的那张脸。

"莫奈特小姐,那就是我。只要你回忆一下我从此以后再也没去看过您,您就可以明白我刚才说的我没有感情,我和他人的关系仅仅是业务关系的话是多么真实。其实,您从此以后就成为受特尔森银行监护的孤儿,而我正忙于特尔森银行的其他业务。感情!我没有时间去关心它,也没有机会去关怀它。我将我全部的一生,小姐,都消耗在推动一部巨大的赚钱机器里了。"洛里先生这样古怪地描叙了他从事的日常公事后,用双手按着头上的亚麻色假发(这其实是不必要的,因为它那光亮的表面平滑如常),然后,他又恢复了常态。

"因此,小姐,正如你刚才说的,这就是您那可怜的父亲的故事。但现在情况有些变动。假如您的父亲在死的时候并没真的死掉,不要害怕!您如此吃惊!"她真的感到震惊。而且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