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局已定(第2/3页)

"我忘了,"他说。

洛里先生的视线又被他所吸引。看着那被颓废的神色所笼罩的原本英俊的面孔,而近来见过的犯人的表情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强烈地觉出这表情间的相似。

"你在这里的事务已完结了吗,先生?"卡尔顿转向他问。

"是的。如我昨晚告诉你的,当露西出乎意料地赶到巴黎时,我已终于完成了这里要做的一切事情。我希望他们完全平安的时候我再离开他们,离开巴黎。我已得到出境的护照。我随时都可以走。"他们俩都默默不语。

"你活了这么一把年记一定有很多可以回忆的,先生?"卡尔顿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已经七十八了。"

"你的一生都是有益的;不断踏实地工作,被信赖,被尊敬,被敬仰。""我自从成人就是一个生意人,事际上,我可以说我还是孩子时就已是生意人了。""看你七十八岁还活跃在你的职位上,你离开的时候有多少人会怀念你啊!""一个孤独的老人,"洛里先生摇着头回答,"没有人会为我哭泣。""你怎可以那样说?她不会为你哭泣吗?她的孩子不会为你哭泣吗?""是啊,是啊,感谢上帝。我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是一件感谢上帝的事,不是吗?""当然,当然。""如果今晚你能真切地对着自己孤独的心说‘我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爱恋,依赖,感激或尊重;我没有得到任何被关切体贴的位置;我没有做任何值得回忆的有益于人的事情,;那么你的七十八年将会是七十八条沉痛的诅咒;不是吗?""你说得对,卡尔顿先生,我想其实是这样的。"锡德尼又把眼光转向炉火,沉默了片时,说:"我想问一问你;你是否觉得童年已经非常遥远?你坐在母亲膝盖上的日子是否已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他这种变得温柔的态度让洛里先生回答说:"假如是二十年前,是这样的;然而在我这个年岁却不是这样。因为,在我生命环绕的圆圈上,离终点越来越近,离起点也就越来越近。这似乎是一种安度余年的善意安排。现在我的心感触于许多长久沉睡的记忆,感触于我那年轻漂亮的母亲(而我已如此年迈!),感触于对不经世故的年岁的各种联想。""我理解这种感情!"卡尔顿大声道,面色红润。"而你更了解这种感情?""但愿如此。"卡尔顿终止了这场谈话,起身帮他穿上外衣。"但是你,"洛里先生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说:"你还年轻。""是的,"卡尔顿说。"我还不老,但是我的路却不是那条通向年迈的路。我已经活够了。""相信我也同样,"洛里先生说。"你出去吗?""我跟你一起走到她的门口。你知道我飘泊不定的习惯。如果我在街上游荡太久,不要担心,早晨你会再见到我。你明天去法庭吗?""是的,真不幸。""我也会去,但只是听众之一。我的探子会给我找一个位子。挽着我的手,先生。"洛里先生照他的话做了,他们下了楼,来到街上。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洛里先生的目的地。卡尔顿在那里离开他;但是却在不远处逗留了一下,等门关了之后又转了回来,抚mo着它。他听说她每天都去监狱。"她出来从这里走,"他向四周看了看说,"转到这条路,必定常常踩着这些石子。让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吧。"当他走到拉佛斯监狱前时已是晚上十点了,而她也曾千次百次地站在那里。小锯木匠关了店门,正在门口吸烟斗。

"晚上好,公民,"锡德尼停下脚步说,因为此人正好奇地盯着他。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近来可好?"

"你是说吉洛蒂吧。不坏。今天六十三个。我们马上就会达到一百个。力士参孙和他的伙计们有时也抱怨过于疲劳。哈,哈,哈!他是如此滑稽,那个参孙。这个剃头匠!""你常去看他,""剃头匠?常去,每天,了不起的剃头匠!你看见过他干活吗?""没有。""等他又有一大批顾客的时候去看看吧!你想一想,公民,他今天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的功夫。真的,我用名誉担保!"正当这咧嘴傻笑的小男人从嘴里拿出烟斗,在讲解他如何为行刑者计算时间的时候,卡尔顿强烈地感到一种想一拳结果了他的小命的冲动,他转身走了。

"但是你不是英国人吧,"锯木匠问,"尽管你穿着英国衣服?""是英国人,"卡尔顿说,又一次停住脚步,回头答话。

"听你说话像是法国人。"

"我在此地念过书。"

"啊哈,完全像个法国人!晚安,英国佬。""晚安,公民。""不过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滑稽的家伙,"这矮小男人坚持不懈地在后面叫羞,"还要带上一个烟斗!"锡德尼没走多远,就在街中间的昏暗路灯下停下来,用铅笔在一张纸片上写了些什么。然后,以一种熟识这条道的坚定步伐,穿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道,比平常肮脏得多,因为在那种恐怖岁月,最好的林荫大道都是无人清理的,。他在一个药店前停下来,店主正亲自在关店门。

这家店开在一条迂回的街道的上坡,矮小。昏暗且弯曲,一如它的矮小,昏暗,且弯曲的店主。

当他在柜台旁面对店主的时候,也向这位公民道了晚安,然后把那纸片放在他面前。"嘘!"这药剂师看了之后轻吹了一声口哨。"嗨!嗨!嗨"锡德尼。卡尔顿不加理睬,药剂师问道:"是你用吗,公民?""是我用。""你要多加小心让它们分开,公民,你知道把它们混合的结果吗?""完全了解。"它们被包成几小包后递给他。他把它们一一放在内衣胸前的口袋里,数了钱付清,便不慌不忙地离开了药店。"在明天之前没有别的事要干,"他抬头望了一眼月亮,说"我却不能睡觉。"当他在飞驰而过的阴云下大声说这句话时,他的态度并不随意浪荡,在漫不经心之间流露的更是一种反抗。这是一个疲惫的人安静下来的神态,他曾徘徊过,斗争过,迷失了方向,但是终于折回正路,看到了目的地。

多年以前,当他在早年的竞争者中以前程远大闻名的时候,他曾送他父亲进了坟墓。他的母亲在此之前些年也已过世。当他沿着黑暗的街道走着的时候浓重的阴云笼罩着他,云月当空飞驰高照,他脑中响起了在父亲坟前的读过的庄严语句:"主曰:复活在我,生命在我,笃信我者,虽死,必复活;活者且信我者,永生。"夜里独自一人在这被斧刀统治的城市,一种由然而生的痛楚在他心里涌起,为今天被处死的六十三个,为狱中等待末日的明天的受难者们,还为明天的明天的,一系列的联想使他不觉想起那祷文,就像从海里提起一艘破船的铁锚一样自然。他并未刻意回忆,只是重复着这些话向前走去。

怀着庄严的心情他看着周围的景观,灯火明亮的窗子里,人们正要歇息,暂时要忘却周围的恐怖;教堂的塔楼上,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由于教士的欺骗,掠夺和荒淫,人们对他们已深恶痛绝;在远僻的墓地,门上还保留着"永远安息"的字迹;拥挤的监狱以及载过六十多死囚的街道已变得平常而实际,以至于面对吉洛蒂所做的一切,人们从未流传什么冤魂不散的悲惨故事;怀着一种庄严的心情,面对这生与死的城市在疯狂之中的短暂的黑夜里的暂歇,锡德尼。卡尔顿再次穿过塞纳河,来到明亮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