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2/8页)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到麽?」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这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麽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 题此永久纪念 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今朝有缘来相会 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 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得麽?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麽?」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麽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麽!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彷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麽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吩咐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叮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麽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麽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覆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