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2页)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麽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
刘东方这几天上了心事。父亲母亲都死了,妹妹的终身是哥哥的责任。去年在昆明,有人好意替她介绍,不过毫无结果。当然家里有了她,刘太太多个帮手,譬如两个孩子身上的绒线衣服全是她结的,大女儿还跟着她睡。可是这样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哥哥嫂嫂深怕她嫁不掉,一辈子的累赘。她前年逃难到内地,该进大学四年级,四年级生不许转学,嫂嫂又要生孩子,一时雇不到用人,家里乱得很,哥哥没心思替她想办法。一耽误下来,她大学没毕业。为了这事,刘东方心里很抱歉,只好解嘲说,大学毕业的女人不知多少,有几个真能够自立谋生的。刘太太怪丈夫当初为什麽教妹妹进女子大学,假如进了男女同学的学校,婚事早解决了。刘东方逼得急了,说:「范小姐是男女同学的学校毕业的,为什麽也没有嫁掉?」刘太太说:「你又来了,她比范小姐总好得多--」肯这样说姑娘的,还不失为好嫂嫂。刘东方叹气道:「这也许命里注定的,我母亲常说,妹妹生下来的时候,脸朝下,背朝上,是要死在娘家的。妹妹小的时候,我们常跟她开玩笑。现在看来,她真要做老处女了。」刘太太忙说:「做老处女怎麽可以?真是年纪大了,嫁给人做填房也好,像汪太太那样不是很好麽?」言下大有以人力挽回天命之意。去年刘东方替方鸿渐排难解纷,忽然想这个人做妹夫倒不坏:他是自己保全的人,应当感恩识抬举,跟自己结这一门亲事,他的地位也可以巩固了;这样好机会要错过,除非这人是个标准傻瓜。刘太太也称赞丈夫心思敏捷,只担心方鸿渐本领太糟,要大舅子替他捧牢饭碗。后来她听丈夫说这人还伶俐,她便放了心,早计划将来结婚以后,新夫妇就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反正有一间空着,可是得正式立张租契,否则门户不分,方家养了孩子要把刘家孩子的运气和聪明抢掉的。到汪太太答应做媒,夫妇俩欢喜得向刘小姐流露消息,满以为她会羞怯地高兴。谁知道她只飞红了脸,一言不发。刘太太嘴快,说:「这个姓方的你见过没有?你哥哥说比昆明--」她丈夫急得在饭桌下狠命踢她的腿。
刘小姐说话了,说得非常之多。先说:她不愿意嫁,谁教汪太太做媒的?再说:女人就那麽贱!什麽「做媒」、「介绍」,多好听!还不是市场卖鸡卖鸭似的,打扮了让男人去挑?不中他们的意,一顿饭之后,下文都没有,真丢人!还说:她也没有白吃了哥嫂的,她在家里做的事,抵得一个用人,为什麽要撵她出去?愈说愈气,连大学没毕业的事都牵出来了。事后,刘先生怪太太不该提起昆明做媒的事,触动她一肚子的怨气。刘太太气冲冲道:「你们刘家人的死脾气!谁娶了她,也是倒楣!」明天一早,跟刘小姐同睡的大女孩子来报告父母,说姑母哭了半个晚上。那天刘小姐没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在屋后的河边走来走去。刘氏夫妇吓坏了,以为她临清流而萌短见,即使不致送命,闹得全校知道,总不大好,忙差大女孩子跟着她。幸亏她晚饭回来吃的,并且吃了两碗。这事从此不提起。汪家帖子来了,她接着不作声。哥嫂俩也不敢探她口气;私下商量,到吃饭的那天早晨,还不见动静,就去求汪太太来劝驾。那天早晨,刘小姐叫老妈子准备炭熨斗,说要熨衣服。哥嫂俩相视偷笑。
范小姐发现心里有秘密,跟喉咙里有咳嗽一样的痒得难熬。要人知道自己有个秘密,而不让人知道是个什麽秘密,等他们问,要他们猜,这是人性的虚荣。范小姐就缺少这样一个窃窃私语的盘问者。她跟孙小姐是同房,照例不会要好,她好好地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平空给孙小姐分去一半。假如孙小姐漂亮阔绰,也许可以原谅,偏偏又只是那麽平常的女孩子。倒算上海来的,除掉旗袍短一些,就看不出有什麽地方比自己时髦。所以两人虽然常常同上街买东西,并不推心置腹。自从汪太太说要为她跟赵辛楣介绍,她对孙小姐更起了戒心,因为孙小姐常说到教授宿舍看辛楣去的。当然孙小姐告诉过,一向叫辛楣「赵叔叔」,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很容易忘掉尊卑之分。汪家来的帖子,她讳莫如深。她平时有个嗜好,爱看话剧,尤其是悲剧。这儿的地方戏院不演话剧,她就把现代本国剧作家的名剧尽量买来细读。对话里的句子像:「咱们要勇敢!勇敢!勇敢!」「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乾脆!」「黑夜已经这麽深了,光明还会遥远麽?」她全在旁边打了红铅笔的重杠,默诵或朗诵着,好像人生之谜有了解答。只在不快活的时候,譬如好月亮引起了身世之感,或者执行「女生指导」的职责,而女生不受指导,反叽咕:「大不了也是个大学毕业生,凭什麽资格来指导我们?只好管老妈子,发厕所里的手纸!」--在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这些富于哲理的警句没有什麽帮助。
活诚然不痛快,死可也不容易;黑夜似乎够深了,光明依然看不见。悲剧里的恋爱大多数是崇高的浪漫,她也觉得结婚以前,非有伟大的心灵波折不可。就有一件事,她决不下。她听说女人恋爱经验愈多,对男人的魔力愈大;又听说男人只肯娶一颗心还是童贞纯洁的女人。假如赵辛楣求爱,自己二者之间,何去何从呢?请客前一天,她福至心灵,想出一个两面兼顾的态度,表示有好多人发狂地爱过自己,但是自己并未爱过谁,所以这一次还是初恋。恰好那天她上街买东西,店里的女掌柜问她:「小姐,是不是在学堂里念书?」这一问减轻了她心理上的年龄负担六七岁,她高兴得走路像脚心装置了弹簧。回校把这话告诉孙小姐,孙小姐说:「我也会这样问,您本来就像个学生。」范小姐骂她不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