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12页)

范小姐眼睛稍微近视。她不知道美国人的名言--

Men never make passes

at girls wearing glasses--

可是她不戴眼镜。在学生时代,上课抄黑板,非戴眼镜不可;因为她所认识的男同学,都够不上借笔记转抄的交情。有男生帮忙的女同学,决不轻易把这种同心协力、增订校补的真本或足本笔记借人;至于那些没有男生效劳的女同学,哼!范小姐虽然自己也是个女人,对于同性者的记录本领,估计并不过高。像一切好学而又爱美的女人,她戴白金脚无边眼镜;无边眼镜彷佛不着边际,多少和脸蛋儿融化为一,戴了可算没戴,不比有边眼镜,界域分明,一戴上就从此挂了女学究的招牌。这副眼镜,她现在只有看戏的时候必须用到。此外像今天要赴盛会:不但梳头化妆需要它,可以观察周密;到打扮完了,换上衣服,在半身着衣镜前远眺自己的「概观」,更需要它。她自嫌眼睛没有神,这是昨夜兴奋太过没睡好的缘故。汪太太有涂眼睫毛的油膏,不妨早去借用,衬托出眼里一种烟水迷茫的幽梦表情。周身的服装也可请她批评,及早修正--范小姐是「女生指导」,她把汪太太奉为「女生指导」的指导的。她五点钟才过就到汪家,说早些来可以帮忙。汪先生说今天客人不多,菜是向镇上第一家馆子叫的,无需帮忙,又叹惜家里的好厨子逃难死了,现在的用人烧的菜不能请客。汪太太说:「你相信她!她不是帮忙来的,她今天来显显本领,让赵辛楣知道她不但学问好、相貌好,还会管家呢。」范小姐禁止她胡说,低声请她批判自己。汪太太还嫌她擦得不够红,说应当添点喜色,拉她到房里,替她涂胭脂。结果,范小姐今天赴宴擦的颜色,就跟美洲印第安人上战场擦的颜色同样胜利地红。她又问汪太太借睫毛油膏,还声明自己不是痧眼,断无传染的危险。汪处厚在外面只听得笑声不绝;真是「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年轻女人的地方,笑多。」刘小姐最后一个到。坦白可亲的脸,身体很丰满,衣服颇紧,一动衣服上就起波纹。辛楣和鸿渐看见介绍的是这两位,失望得要笑。彼此都曾见面,只没有讲过话。范小姐像画了个无形的圈子,把自己跟辛楣围在里面,谈话密切得泼水不入。辛楣先说这儿闷得很,没有玩儿的地方。范小姐说:「可不是麽?我也觉得很少谈得来的人,待在这儿真闷!」辛楣问她怎样消遣,她说爱看话剧,问辛楣爱看不爱看。辛楣说:「我很喜欢话剧,可惜我没有看过--呃--多少。」范小姐问曹禺如何。辛楣瞎猜道:「我认为他是最--呃--最伟大的戏剧家。」范小姐快乐地拍手掌道:「赵先生,我真高兴,你的意见跟我完全相同。你觉得他什麽一个戏最好?」辛楣没料到毕业考试以后,会有这一次的考试。十几年小考大考训练成一套虚虚实实、模棱两可的回答本领,现在全荒疏了,冒失地说:「他是不是写过一本--呃--『这不过是』--」范小姐的惊骇表情阻止他说出来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注一)惊骇像牙医生用的口撑,教她张着嘴,好一会上下颚合不拢来。假使丈夫这样愚昧无知,岂不活活气死人!幸亏离结婚还远,有时间来教导他。她在天然的惊骇表情里,立刻放些艺术。辛楣承认无知胡说,她向他讲解说「李健吾」并非曹禺用的化名,真有其人,更说辛楣要看剧本,她那儿有。辛楣忙谢她。她忽然笑说:「我的剧本不能借给你,你要看,我另外想方法弄来给你看。」辛楣问不能借的理由。范小姐说她的剧本有好几种是作者送的,辛楣担保不会损坏或遗失这种名贵东西。范小姐娇痴地说:「那倒不是。他们那些剧作家无聊得很,在送给我的书上胡写了些东西,不能给你看--当然,给你看也没有关系。」这麽一来,辛楣有责任说非看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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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上句英文之意-男人不向戴眼睛的女人调情;注一:《这不过是春天》是李健吾的剧本,在上海公演过。

刘小姐不多说话,鸿渐今天专为吃饭而来,也只泛泛应酬几句。倒是汪太太谈锋甚健,向刘小姐问长问短。汪处厚到里面去了一会,出来对太太说:「我巡查过了。」鸿渐问他查些什麽。汪先生笑说:「讲起来真笑话。我用两个女用人。这个丫头,我一来就用,有半年多了。此外一个老妈子,换了好几次,始终不满意。最初用的一个天天要请假回家过夜,晚饭吃完,就找不见她影子,饭碗都堆着不洗。我想这怎麽成,换了一个,很安静,来了十几天,没回过家。我和我内人正高兴,哈,一天晚上,半夜三更,大门都给人家打下来了。这女人原来有个姘头,常常溜到我这儿来幽会,所以她不回去。她丈夫得了风声,就来捉奸,真气得我要死。最后换了现在这一个,人还伶俐,教会她做几样粗菜,也过得去。有时她做的菜似乎量太少,我想,也许她买菜扣了钱。人全贪小利的:『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就算了罢。常换用人,也麻烦!和内人训她几句完事。有一次,高校长的朋友远道带给他三十只禾花雀,校长托我替他烧了,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校长喜欢到舍间来吃晚饭的。我内人说禾花雀炸了吃没有味道,照她家乡的办法,把肉末填在禾花雀肚子里,然后红烧。那天晚饭没有几个人,高校长,我们夫妇俩,还有数学系的王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高先生王先生都说禾花雀这样烧法最好。吃完了,王先生忽然问禾花雀是不是一共三十只,我们以为他没有吃够,他说不是,据他计算,大家只吃了二十--娴,二十几?--二十五只,应该剩五只。我说难道我打过偏手,高校长也说岂有此理。我内人到厨房去细问,果然看见半碗汁,四只--不是五只--禾花雀!你知道老妈子怎麽说?她说她留下来给我明天早晨下面吃的。我们又气又笑。这四只多余的禾花雀谁都不肯吃--」

「可惜!为什麽不送给我吃!」辛楣像要窒息的人,突然冲出了煤气的笼罩,吸口新鲜空气,横插进这句话。

汪太太笑道:「谁教你那时候不来呀?结果下了面给高校长的。」

鸿渐道:「这样说来,你们这一位女用人是个愚忠,虽然做事欠斟酌,心倒很好。」

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还跟我开玩笑说什麽『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吃。我问这丫头为什麽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你们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请客,我们先满屋子巡查一下。我看这两个全用不下去了,有机会要换掉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