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6页)
善良的审查官头脑中多少带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就来了,那观念就是格特鲁德很想做修女。因为亲王去请他的时候,就是那么对他说的。的确,善良的神甫非常清楚他的职责之一就是要采取怀疑的态度,最大限度地、尽量慢慢接受别人的论断,避免先入为主。但是,一位权威人士斩钉截铁的言辞,竟没在听者的头脑中留下一定的印记,这种情况颇为少见。寒暄一番后,审查官发话了:“小姐,我此次前来是扮演魔鬼的角色,对于你的回答中坚定表示的意思,我会提出一些疑问,会告诉你,在你选择的这条路上有种种困难,会仔细思考你是否好好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我能问你一些问题吗?”
“请问吧。”格特鲁德回答说。
于是,令人尊敬的神甫便按照惯常的方式对她发问。“在你心中,你是自愿成为一名修女的吗?不是被威胁、被奉承才选择做修女?没有任何权威之士逼你这样做?请你坚定地、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我的职责就是要了解你的真实愿望,以防止有人使用某些手段强迫你说出实情。”
这些问题的真实回答立刻浮现在格特鲁德脑中,清晰得令人害怕。但是,要是她那样回答了,就必须作出解释,必须说出她所害怕的一切,讲述一个故事……这个不幸的姑娘迅速放弃了这一可怕的想法,试着想出能让她很快从这些问题中解脱的回答,那就是与事实相反的回答。“我想做修女。”她极力掩饰内心的慌乱,回答说,“我做修女是出于我本人的意愿,是自愿的。”
“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愿望的?”善良的神甫继续问道。
“我一直都有这种愿望。”格特鲁德回答说。在迈出第一步后,她就可以更肆无忌惮地欺骗自己了。
“你想做修女的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
善良的神甫并不知道自己的话戳到了格特鲁德的痛处。格特鲁德尽力不让这些话在她心里所引起的波动流露在脸上。她回答说:“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侍奉上帝,避开世间的种种威胁。”
“是不是出于什么烦恼?一些……请原谅……一些任性的想法?有时,一时的想法会让人以为它会始终如一的继续下去,不过事后,当这种想法一过,头脑清晰了,就……”
“不,不,”格特鲁德急忙回答说,“原因就是我方才对您说的那样。”
神甫与其说是认为必须那样做,还不如说他是想履行自己的职责,因而继续发问。但是格特鲁德已下定决心要继续欺骗他。她一想到善良的神甫会发现她的弱点就害怕,而看上去神甫对此并未怀疑。女孩认为,尽管神甫很容易就能让自己当不上修女,可是他的权力和对她的保护也就仅此而已了。一旦他离开了,她又会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她又将遭受怎样的痛苦,神甫是全然不知的;或者,即使他知道,也只能对她表示同情。不幸的姑娘还没为编谎言欺骗审查官而感到厌倦,审查官却已经对发问感到不耐烦了,而且,他发现姑娘的回答总是前后一致,便觉得没有理由再怀疑她的真诚了,于是便改变了语气,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确信她的意志是否坚决,接着便祝贺了她,然后就离开了。神甫在穿过客厅,准备出门时,遇见了碰巧也经过的亲王,向他祝贺说他女儿表现得很好。亲王之前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不过,听到神甫这么说,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忘记了自己惯常的严厉,他几乎是跑到女儿的房间的,他不断地称赞她、爱抚她,对她作出种种承诺。他是发自内心的满意,对她也是相当的温柔。人心呵!真是如此奇特而复杂啊!
我们不必再追随格特鲁德去经历那一轮又一轮的游玩和娱乐,也不必再仔仔细细去描述她在这一过程中的心情和感受。那只不过是一段充满哀伤、波澜起伏的乏味历史,同我们之前讲述的那些大同小异。大千世界那美丽的场景,那千姿百态的景象,还有那出外旅行的无限乐趣,使她一想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要永远住下去的地方,就觉得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令她讨厌,令她感到更痛苦的是城里的聚会和娱乐活动留给她的印象。每当看见那些初婚的新娘,她就产生一种妒忌,一种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有时,看见某一单身男子,她会想,要是自己也能被称作这一男子的新娘,那该多幸福啊!甚至有的时候,豪华的宫殿、华丽的装饰、热闹欢庆的交谈会,都会让她陶醉,让她产生想过那样快乐的生活的强烈愿望,她宁愿收回以前的誓言,忍受一切的痛苦,也不愿再回到那冷冰冰的、阴森森的修道院。然而,一旦她冷静下来,考虑到那样做会遇到多大的困难,会看到父亲多恐怖的脸庞时,所有这些坚决的意念也就完全消失了。有时,她想到自己要永远抛弃这些乐趣时,就觉得眼前这些许的体验更令人痛苦,更让人厌烦。这就像一个口干舌燥的病人,面对医生勉强递给自己的那一勺清水,眼里顿时流露出不快,几乎是带着鄙夷的神气给拒绝了。
与此同时,神甫已经开具了必要的证明,准备举行修女大会,票决格特鲁德是否能成为修女。修女大会召开了,大家秘密投票表决。不出所料,三分之二的人在投票中表示赞同,达到了规定要求,格特鲁德被接收为修女。格特鲁德已被这长期的折磨弄得精疲力竭了,因此请求早点儿进入修道院。当然,没有人会反对这一请求。于是,在一番隆重的仪式下,她进入了修道院,穿上了修女的道袍,从而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经过了十二个月的见习期。尽管在此期间,她时而后悔,时而又忏悔。但现在,她公开发愿的时刻到了。也就是说,此时,她既可以说不做修女,虽然这种情况极其少见,极其奇怪,出人意料,也很不光彩;也可以重复一遍她已经说过无数次的“我愿意”。她选择了后者,永远地成为了修女。
基督教的一项独特的不能言传的特质就是,一个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事态多么危急,只要向它求助,他都能获得指引和慰藉。如果过去之事还有补救之药方,它就会为你开具该药方,帮你服药,赐予光明和能量使之生效,不计任何代价。要是没有现成的补救之法,它就教给你在现实中行之有效的方法,恰如谚语所说:不得已而甘愿为之。它会教你持之以恒,把轻率答应之事勇敢地坚持下去;它促使心灵对强权加给你之事坚定不移地干下去;将那些当时草率作出的,而今却无法改变的选择赋以神圣而又明智的色彩,说得更明白些,使它成为令人愉悦的宗教使命。一条圣路就是这样筑成的:不管人们是从什么样的迷宫、什么样的悬崖峭壁走出,只要他愿意并安全地踏上这条路,就会一直走向快乐的终点。凭借这种方式,格特鲁德一定能成为一名神圣的、令人满意的修女,不管当初她是怎样成为一名修女的。但是,这位不幸的姑娘却竭力想挣脱这样的枷锁,这样一来,她反而觉得这一枷锁更沉重。她不停地怀念已失去的自由,从而更加厌恶自己目前的状况。她竭力地追求自己想实现可又无法满足的愿望,这些想法占据着她的全部思想。她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过去的那些痛苦之事,正是那些事导致她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千百次地幻想着要推翻自己已做的事。她谴责自己无能,责备他人专横、背信弃义,十分痛苦。她既欣赏又悲叹自己美丽的容颜,哀叹自己的青春,因为它注定要在漫长的苦难中被摧毁。有时,她又妒忌每一个能在世上自由享受这些恩赐的女人,不管她们的身份地位如何,靠怎样的学识才获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