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4/4页)

在这个城堡里,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想要安然入睡,但始终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从露琪娅那里离开(甚至可以说是逃跑)后,便命人给她送去餐饭,自己习惯性地去城堡别的地方走了走。但露琪娅的形象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话不时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匆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急忙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但是那个形象却紧紧地逼近他,好像在说:您不能睡觉。“是怎样荒唐的好奇心竟驱使我去见她?”他想道,“尼比奥那混蛋竟是对的,一个人有了怜悯之心就不再是男子汉了,是的,不再是男子汉了……我?……难道我不再是男子汉了吗?怎么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魔鬼附在了我身上?这有什么好新奇的?难道我不知道女人总是爱哭哭啼啼恳求饶恕的吗?就算是当男人没有力气反驳时,他们也会这样。这到底是……?难道我以前从未见过女人哭泣吗?”

此时,他轻易地回忆起许多与此相似的情景,然而,不论是祈求,还是悲叹哀号,都不能阻止他完成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但是,这些回忆都没有使他重新找回完成这件事的决心,也没有令他消除对露琪娅的怜悯之心,反而增加了一些恐惧和惊愕之感,直到他再一次想起露琪娅的形象,反倒获得了一丝轻松,尽管他原是试图鼓足勇气来对付它的。“她还活着,”他说道,“她在这里,我还有时间,我可以叫她走,去过快乐的生活;我可以看到她表情的变化,甚至我还可以请求她的原谅……原谅我?我请求她的原谅?而且是向一个女人?我?……啊!但是,如果一句话,这样的一句话能让我好过些,能够让我摆脱附在我身上的恶魔,我就这样说。是的,我会这样说。我已经沦落到何等地步了啊!我已经不再是个男子汉了,的确不再是男子汉了!……去你的!”他愤怒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这床已经变得硬邦邦了,床上的被子也变得很旧很沉。“去你的。这些愚蠢的事曾经也多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但是都过去了,这一次也会过去的。”

为了摒弃这一念头,他开始寻找一些能够让自己专注的事情,希望自己可以专心致志于这些事,但是他却一件也找不到。他觉得似乎一切都变了,那些曾经最能够激起他的欲望的事,如今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诱惑力了。他的激情像一匹突然看到了影子的马一样变得不听使唤,不愿再次带领他前进。想到自己被卷入的这个还没有结束的事件,他既没有激励自己去完成,也没有因途中遇到的困难而愤怒(此时,愤怒也许会让他好过一点儿),而是对自己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而感到后悔和惊愕。他的生活没有目的,没有愿望,甚至毫无作为,有的仅仅是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回忆。所有与此相似的时光如今流淌得如此之慢、如此之沉重。他在头脑中把自己所有的手下排列出来,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能担当重任。不仅如此,那些重新会见他们并与他们打成一片的想法如今变成了新的重负,使他感到烦恼不堪。倘若他要为明天安排一个可行的任务,他便想起,明天他可以放掉那个可怜的姑娘。

“我要放了她,是的,我会放了她。天一亮我就去见她,并派人护送她安全地离开。我让……护送她……可是,我对唐罗德里戈做出的承诺该怎么办?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怎么办?唐罗德里戈?……唐罗德里戈是谁?”

像突然被上司问及一个出乎意料并令人尴尬的问题一样,无名氏匆忙地搜寻自己对自己所提出的问题的答案,或者说是一个新的自己所提出的问题。新的自己突然出现,并且开始变得强大起来,似乎在审判旧的自己。他努力寻找到底是什么引诱他在别人开口请求之前就答应让一个素不相识的无辜少女遭受如此迫害,没有憎恨和惧怕的刺激,而仅仅是为了效劳别人。但是,他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释他当时这样做的动机,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为何会被引诱接受这样的蠢事儿。当初之所以愿意这样做(而不是决定这样做)完全是受旧时习惯的驱使而做出的冲动的决定,是以前成百上千的作恶行为的自然结果。为了解释这一次的行为,这个烦心的自我审问的人陷入了对自己整个人生的思考中。他回忆过去。曾经年复一年,一件事又一件事,一场血案又一场血案,一次又一次犯罪,再现于如今正自新与自觉的心灵,摆脱了那些曾经引发他去作孽的思想;这一件件,一桩桩,以令人惊骇的奇形怪状再现于他的眼前,而当时他的那些思想阻碍他去察觉这可怕的情景。这一切,全是他的所作所为;这一切,就是他。想到这里,他不禁惊恐起来,而每一件往事的浮现,都加重和扩散了他的惊恐,以致惊恐最终化为绝望。他猛地翻身坐在了床上,急切地把手伸向旁边的墙壁,摸到了一把手枪。他一把抓起枪,取了下来,而且……在刚要结束那令自己难以忍受的生命的时候,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恐惧。他想这些恐怖的思想就算在自己死后依然会流淌在其脑海中。想到自己那丑陋的尸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还要受那些卑鄙的存活于世的人摆布,他就觉得毛骨悚然;明天一早城堡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惊恐不安,一切事情都被搞得乱七八糟;而他自己却已经毫无权力,又不能说话,不知道会被人扔到哪儿去。他想着这个消息可能会传播出去,城堡里里外外以及远处的人们会不停地谈论这件事,他甚至还想到了敌人为此欢呼的声音。四周的黑暗和沉寂使他觉得死亡是一件更加令人伤心可怕的事情。与此相比,他似乎更愿意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犹豫地跳入大海,一了百了,销声匿迹。他陷入这样令人烦恼的苦想之中,他不停地用拇指扳动着手枪扳机,突然他的头脑里闪过另一个想法:“如果小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人们如今正在谈论的来世的生活,那我会觉得好像还真有此事;但如果它根本就不存在,而只是神甫故意捏造出来的东西,那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我就该死?我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有什么用呢?这简直就是荒谬。但是如果真的有来世……”

面对这样的疑惑和冒险,他感到更加绝望,就算是死亡,也无法摆脱这样的绝望。他放下手枪,用双手抓住头部,牙齿吱吱作响,全身不停地颤抖。突然,他几个小时前听见的那些话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个人就算犯罪多次,只要他行一次善举,上帝都会宽恕他。”这些话并不是以以前那种谦卑的语气出现的,而是包含着一种权威的语气,但是却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希望。顷刻间,他如释重负一般举起手,冷静地想着说出这些话的可怜的露琪娅。对他来说,她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祈求怜悯的罪犯,而是一个施舍同情和安慰的圣人。他焦急地等待黎明的到来,如此一来,他便会飞速跑去放了她,再一次从她嘴里听到那些减轻痛苦、充满慰藉的话。他甚至想自己把她送到她母亲那里。“那然后呢?明天剩下的时间我该做些什么?我后天又该怎么办?再然后呢?晚上我能做什么呢?再过十二小时又是夜晚的降临。噢,夜晚。不,不,可怕的夜晚。”他又想到了他那没有希望的未来。他不断搜寻着打发时间的方法,寻找着怎样度过白天黑夜的办法,可最终毫无收获。又一次他竟然想到了离开自己的城堡,逃到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乡村去,但是又觉得不论自己身在何处,自己始终是自己。接着他又萌发了一种想法:干脆就重新恢复以前的勇气,按照以前的兴趣爱好行事,来证明刚才这些只是因一时兴起才萌发的想法。此时此刻,他却害怕白天的到来,因为他的随从们会发现他如此痛苦的变化;他又希望黎明的到来,好像曙光会照亮他那阴暗的想法。瞧,露琪娅刚睡下不久,天就亮了。此时他正呆呆地坐在床上。突然,他听到一些漂浮不定的混杂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一种节日般的喜庆。他侧耳细听,才发现那是远方人们敲钟发出的声音,再仔细听,又听到了钟声在山谷中的回声,这回声还不时地与其本来的声音相呼应。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不远处发出另一种钟声。“是什么欢庆活动?他们在高兴什么啊?”他从床上站起来,半穿着衣服跑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望去。远处的山看上去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中笼罩着一朵朵白云。当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看见山谷深处的大路上,许多人快活地走着;还有一些人刚离开住处,成群结队地向前走,所有人都向城堡右边的山谷出口走去,他甚至看见他们身着节日的服装载歌载舞的样子。“这些人在搞什么?这被诅咒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他叫来了睡在隔壁房间的一个亲信,问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动。这个暴徒说自己也不了解情况,但他会马上去打听清楚。无名氏继续注视着这些流动的人群,随着天色逐渐变亮,他也看得更加清楚。他看见一群人走过之后,又有一群人接着走过来,人群中有男有女,还有孩子,有的成群结队,有的三三两两一起,还有的孤身一人;有人加快脚步追上前面的人与之同行;有些人刚刚离开家门,便和他第一个巧遇的人结伴同行。他们一起前进,就像朋友们事先约好一起出门旅行一样。他们的举止清楚地显示出大家都很匆忙,都很高兴。各处同时发出的钟声显得并不和谐,但是弥补了下面那些人发出的不能传到他耳朵里的声音。他不停地俯瞰着下面,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使这么多不同的人带着节日的欢乐奔向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