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 故主宣言群奴半日散 旁人屈指一子八月生(第2/3页)
到了下午,金家所用的男役,差不多完全走光了。前面两大进屋子,立刻冷淡起来。尤其是大门口,平常东西横着两条板凳,总不断的有人坐在那里说笑,现在可没有了。因为大门口只有一个门房,李升和金荣,不断要到上屋来作事,所以一到天色黑了,门房关起大门来,以便容易照应。这都罢了,最感到不便的,就是凤举兄弟。汽车夫不能用公家的,谁也不敢私下用人,一来怕金太太说话,二来也怕将来难乎为继。只保留了一个车夫,只能开一辆车,大家简直分润不过来。好在兄弟几个,都会开汽车,汽油家里还存着不少,有了急事,只好开了车子出去。
这两天,燕西正迷恋着白莲花姊妹,怎能不出去?依然是玩到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清秋天天在灯下候着,等到他回来了,便皱着眉向他道:“快发表了,怎么办?你先给我漏一点风声出去罢。”燕西口里总是答应着,但是一到白天起了床,他就有他的事去忙,清秋含有一种什么痛苦,他哪里会知道?这天家里散帐房、散听差。清秋知道了消息,心想,男仆既大为裁减,女仆自然也是要裁减的。自己屋子里,用两个女仆,实在多了一个。若是要裁人的话,当然要裁去。只是自己临产在即,若是那个时候,比平常倒少一个老妈子,也许感到不便。这话应该先和燕西商量一声才好。不料家里虽有这样大的事,燕西事先没有理会到,也就不在意,依然出门玩去。由上午到吃晚饭,还不看见回家来。在吃晚饭前两个钟头,清秋便觉得肚子有点痛,心里也念着,据自己算,总还有两个礼拜,大概不是的。自己事先都筹划好了,到了那个日子,一辆汽车悄悄地坐到医院去,待生产出来,然后再说。千万要不是今天才好,现在一点没有准备,孩子下来了,自己是有生以来所未经的事,那怎么办呢?转念一想,恐怕是自己心理作用,把这事扔在一边去,不想也许就好了。于是走出屋子来,在太湖石下,徘徊了一阵,看看竹子,又看看松树。但是无论你怎样放怀自得,这肚子痛,便是一阵紧似一阵。这种痛法,与平常那种小病不相同,又是胀人,又是坠人,痛得人站立不定。没有法子,只好走回房去,在沙发椅子上躺着。刚一躺下,似乎痛止了一点,身上舒服一阵。然而不到两分钟,又痛得和以前一样。躺不得了,便坐起来。坐了几分钟,还是心神不宁,又站了起来。但是无论如何,不肯说出来,只望燕西马上回来,好替她作主。
李妈进进出出和清秋作事,见她坐立不安,面色不对,便轻轻问道:“七少奶,你不要是发动了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看要向太太去告诉一声。”清秋背靠了椅子,两手反撑着,皱皱眉道:“我知道是不是呢?若要不是的,那可闹出笑话来了。”李妈道:“就算不是的,也到了日子了,应该让姥姥来瞧瞧。你这儿是用日本姥姥的,日本姥姥,早两三个月就瞧着,这时候通知,也不算早啊!”清秋道:“虽然如此,也别让今天抢着去通知。”金家的下人,都是有一种训练的,不曾得着主人的许可,谁敢作主去办一件事?因之李妈也不敢去通报,只是在一边干望着,和清秋着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二姐通知清秋去吃晚饭,见清秋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哼着,便问道:“少奶奶又不舒服了吗?”清秋哼着道:“可不是,我不吃晚饭了,你去罢。”陈二姐看那样子,也就明白过了八成,加之李妈站在一边,和她丢了一个眼色,她心里更有数了。到了院子里,她忽然叫道:“李姐,请你出来给我找个东西。”李妈出来了,她先老远地张着嘴,走到陈二姐身边,低低的道:“我看是发动了,她不让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去和太太说一声儿罢。”陈二姐道:“我也是看着很象,我去了。”陈二姐跑回了金太太屋子里,先笑了一笑。金太太道:“又是谁在外面骇吓你了吧?”陈二姐见屋子里还有好些人,不知这话能不能冒昧的说出来。因之又笑了一笑。金太太看她那神情,似乎要抢着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便道:“你说,什么公事吧?”陈二姐望了望屋子里坐的人,然后走到金太太身边,低着声音道:“我刚才到七少奶奶屋子里去,看那情形,好象……”说着,又笑了一笑道:“好象快要给你道喜了。”金太太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顿了一顿,才问道:“七爷没回来吗?”陈二姐道:“就是他没回来,所以七少奶奶不让旁人来说,就没有人知道了。”金太太微微皱了眉,对屋子里的人道:“你们先吃饭,不用等我,我到清秋那里去看看。”说着,站起身就向清秋屋子里来,陈二姐也在后面紧紧跟着。到了院子门边,就听到清秋屋子里,就微微有一种哼声,及至走进她屋子里,只见她两手伏在椅子上,枕了头,一听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来,还微笑着道:“妈不是吃饭吗?”金太太走上前,握了她一只手,三个指头便暗中压住了她的手脉,问道:“你这孩子,太缄默了,这样重大的事情,事先你怎样一句不说?我虽知道一点,不料是这样地快。”清秋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我也是没有料得这样快的。”金太太见她已不否认了,这事已完全证实。便道:“这还了得!赶快把那个日本产婆找来。”一回头对陈二姐道:“就叫你兄弟开一辆汽车去接罢,越快越好。”清秋道:“我想到医院里去。”她说的这七个字声音非常低微,几乎让人听不出来。金太太很奇怪的,便问:“那为什么?”在金太太这样分付时,这一件事,也早惊动了全家,是女眷们差不多都拥向清秋这院子里来。
只有玉芬,她和清秋的意见越闹越深,听到清秋要生产了,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冷笑起来道:“这二十世纪,人类进化,生理也变更状况了,八个月不到,这就该有小孩子出世。”鹏振也在屋子里,听了这话,却怕玉芬会到清秋屋子里来讥笑她,便笑道:“你别引为奇怪,生理变态的事,这也常有的。”玉芬道:“你又懂得生理学,在我面前瞎吹。”鹏振道:“我虽不懂得,但是我有做大夫的朋友,耳朵里可听见人说过。”玉芬一想,这事若是科学上有什么根据,别是没有打着蛇,倒让蛇咬了一口,便道:“有也好,没有也好,只要她丈夫认为是对的,那就对了。旁人要说,那不是瞎说吗?”鹏振笑道:“大家都捧场去,你不去捧一个场吗?”玉芬大声道:“呸!谁捧那种臭场?”鹏振见她说不去,亦可少一场是非,就不作声了。但是玉芬虽不到清秋那边院子里去,让她一概置诸不问,她也是有点办不到。这边院子,和那边是一道小粉墙隔着,灯光人语,走出屋子来,一律可以听见看见。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觉着闷不过,就站在廊子下,靠了柱子静静地听着。只听到那边人语喁喁,始终不断。一会子听到日本产婆的声音进去,一会子听到有些人散了出来,又听到佩芳说:“大概还早,别在这里搅乱,我待一会儿来罢。”玉芬知道她是回自己屋子去了,再也忍不住,就向佩芳来打听消息。玉芬这里要向佩芳那边去,恰好是她也要向这边来,两人就在院子外边遇着了。玉芬低声笑道:“现在事情出头了,她取什么态度?不难为情吗?”佩芳笑道:“这个时候,她痛得要命了,还顾得了什么害臊不害臊?你不瞧瞧去?”玉芬道:“老实说,这还算是私生子呢,我可不愿意瞧。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你把消息告诉我,我也强如去了一般。”佩芳觉得她的话,未免言重一点,但是事不干己,也犯不着上去替人家辩论,笑道:“你到我那里去谈谈,倒是欢迎。但是消息我可没有,等着十一个钟头以内,总有消息吧?”于是二人一路向佩芳这边走。恰好是凤举不在屋子里,二人可以开怀畅谈。玉芬一坐下来,首先一句便道:“怪不得去年秋天,老七那样八百里加紧跑文书,抢着要结婚,敢情为了今天这事下的伏笔。幸而这还赖上八个多月,勉强算八个月。若是再迟一个月,赖也就不好赖了。”佩芳笑道:“你真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一句话,说得玉芬倒有点不好意思,微笑道:“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我才管不着呢。”佩芳也怕这一句话,又说的得罪了她,便笑道:“不但是你,就是我,也觉得去秋他急着结婚,大有原因。可笑四妹为了这事,倒和我们抬了不少的杠,如今水落石出,看是谁错谁不错呢?”玉芬道:“水落石出,她更不错了,她替他们圆了场,免得生出意外来,而且给金家保留一条后。”正说到这里,只听一阵喧哗声,从走廊下过去。其中有个人说话,就是燕西,他道:“开什么玩笑,这也不算什么喜事。”玉芬和佩芳都默然不作声,等着他走了过去。佩芳笑道:“这位先生,这几天很忙,听说又和两个女朋友走得很热闹,几乎每天都在一处。”玉芬道:“不见得是女朋友吧?不是跳舞场上的交际家,就是女戏子。老七倒有一样好处,不向八大胡同里去钻。”佩芳一瞧自己这话,又失神了。现在要说燕西的女友,好象就是白秀珠的专利,说他和女友在一处,那就不啻说他和秀珠在一处了。于是昂着头,故意装成想什么事情似的,把这事抛到一边去。玉芬笑道:“出了神的样子,又在想什么?”佩芳道:“我想老七添了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呢?”玉芬笑道:“这个不用想,现成的在那里。若是一个男孩子,就叫秋声,若是一个女孩子,就叫天香。”佩嫉溃骸罢舛疾幌笮『⒆拥拿字,而且现在是夏天,何以不按现在节令,却按着秋天方面起意思?因为他母亲叫清秋的原因吗?”玉芬笑道:“表面上是这样,骨子里不是这样。你想,秋声不是秋天的消息吗?天香不是说桂花吗?我还记得有这样一句诗:天香云外飘,这孩子是云外飘来的。”佩芳笑道,“你也太刻薄一点子了,你也仔细人家报仇。”玉芬冷笑道:“也未见得吧?她开别人的玩笑,开得够了,现在也该人家开她的玩笑了。你想,我表妹……”佩芳听玉芬这话,觉得她已明张旗鼓地和秀珠帮忙,便笑道:“你的话很有道理。从前老七在结婚以前,我很赞成他和秀珠妹的婚姻,不说别的,就是你表哥现在是个红人儿了,亲戚方面,彼此也可以帮个忙。现在呢,老七自己手里有了钱,我怕冷家还得要他帮贴一点。”玉芬道:“这是不成问题的事,不然,那位冷家太太也不是那样开通的人,以前她就肯让老七在她家里胡闹。”说着话,听见金太太咳嗽着由屋檐下过去,接着燕西和一个人说话,也由自己院子出来,向金太太屋子去了。玉芬道:“管他呢,我也到那屋子里去点个卯,至于七少奶欢迎不欢迎我,我管不得许多了。”说着,她就走了出来。但是她走出了佩芳的院子,并不到清秋院子里去,却向金太太这边来?br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