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9/15页)

大集上的人明显的多了。父亲边打扫着散落的花生皮,边低头看那“年年有余”的扑灰年画。有人在后面戳了他一下。

“仕途啊,在这里啊!”父亲回头一看,是他老姑家里的近亲张锅炉子。“啊,是大叔啊!”

“仕途啊,你还不知道吗?你们家(回)不去了!”张锅炉子说。

“怎么了?为什么?”父亲如晴天霹雳,惊问道。

“你们村里有个外号叫‘火炉子’的?”他问。

“是啊,是我的一个本家大爷爷,很近的大爷爷。”

“他前天晚上被国军打死了。听说你大哥也回去了。”

父亲一听,腿肚子哆嗦着提着破篓子就跑到南关找到了“鬼的好”高瑞云。他肯定知道信息。高瑞云正在卖火油,实际是国民党安排他在以卖火油名义打听刺探各方面信息。

“大叔,是前天晚上我‘火炉子’爷爷被国军打死了?”父亲怕周围有国民党便衣,偷偷地小声问鬼的好。

“是啊!”鬼的好说。

“咱村干国军的谁回去了?”父亲问。

“都回去了啊。”鬼的好说。

“俺大哥也回去了?”父亲问。

“回去了!”鬼的好说。

“俺哥哥住哪个地方?”父亲问。

“你大哥在西关一个很大的五间房子的大院里。”鬼的好说。

父亲拔腿去了西关。穿过几个曲曲弯弯的胡同,父亲好不容易找到大爷所在的部队驻地。

“站住!找谁?”站岗的问。

“我找李仕昌,就是跟着李竹明干会计文书的那个高个的。”父亲回答说。“啊,仕昌啊!进去吧!往右拐,第一排房。”哨兵说。

父亲在大院里一站,看见一间比较气派的房子,里面是李竹明。当他向右看的时候,他透过玻璃看见大爷在房间里的同时,大爷也看见父亲了。大爷担心父亲来说啥,跑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大爷拉着个脸,脸色很难看。

“哥哥,咱大爷爷被打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

“你快家去吧!别管那么多!”大爷不容置疑。

“爷,坏了!完了!咱爷们完了!这回彻底完蛋了!咱回不去了。俺‘火炉子’大爷爷被打死了,俺哥哥也回去参加了。”父亲回家告诉爷爷。

“什么时候打死的?”爷爷问。

“腊月初一晚上。我去找俺哥哥了。”父亲说。

“你去找你哥哥回来。”爷爷说。

父亲只好又返回去找哥哥。

“我知道了,你先回家去吧!”大爷说。

大爷黄昏回到了三里庄。刚进门,碰到大娘挎着个“院子”出去要饭回来,要了一天的饭,“院子”里只装着半碗七长八短的地瓜秧子头。

大娘看见大爷,把“院子”一扔,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哭这命运,哭这生活,哭得肠断心碎。

“呜……呜……”一家人跟着都哭。

“瑜啊(大爷乳名叫瑜),你看着我和你娘死的展慢(太慢)了是咋?”爷爷呜呜地哭着和大爷说。

大爷没法说,也没的说,只顾哭。

天已昏黑,大爷看时候不早,泪戚戚地抱了抱姐姐,走了。

父亲说的“火炉子”爷爷就是李孟仲。李孟仲这名字我是太熟悉了。记得我小时候在村里上小学,每年给村里20多个烈士扫墓时,大队长王成才总是唾沫四射介绍我老爷爷李孟仲的事迹。可惜那时记忆不深,就听着玩,一直到多年后,我在父亲的采访中才彻底弄清楚了李孟仲老爷爷死因的前后。

俗话说:“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1947年腊月初一,黄昏大约6点,大爷正在赶写一篇关于《安丘防御情况的报告》。种种迹象表明,昌潍大平原有一场规模巨大的血战,而安丘离潍县只有30公里,扼徐州、南京、临沂与潍县之要道,战略位置尤其重要。从1947年5月16日孟良崮战役结束之后,共产党华东野战军胜利地粉碎了国民党对山东的重点进攻之后,根据形势的发展组成了外线兵团(亦称“西线兵团”)和内线兵团(亦称“东线兵团”,后改称“山东兵团”)。外线兵团由陈毅、粟裕带领挺进鲁西南,进军豫鲁皖苏,执行外线作战任务。内线兵团由张界朋、谭震林指挥,留在山东境内,策应外线作战。国民党乘共产党主力外出之机,又拼凑了6个师的兵力大举进犯胶东解放区,山东兵团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胶东保卫战,经过5个月的浴血奋战,粉碎了国民党的“九月攻势”,并乘势收复了除少数据点以外的大片地区,扭转了山东战局,迫使国民党转入了“点线防御”,被迫加强胶济线、津浦线的设防工事,强化济南、兖州、潍县、青岛、烟台等城市的防御体系,妄图以此阻挡共产党的攻势,维持残局。

“仕昌,整理行装,今晚有行动,准备出发!”李竹明安排道。

“去哪里啊?”大爷问道。

“管那么多干吗?是你问的吗?我也不清楚。”李竹明训斥道。

随着“嘟嘟”的哨声,100多人集合完毕,戎装“哐哐”出了南关,直奔西南而行。

队伍越走越近,大爷没想到是突袭秦戈庄。突袭的主要目的是抢粮。入冬以来,部队给养严重不足,上边供给不够,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俗话说:“金辉渠,银祖官,不如秦戈庄和土山。”我村水土肥满,较为富庶,一直是国共两党供粮的重要来源。

腊月初一正是朔月日,没有月亮的冬晚,更是一片黑漆漆。途经村庄除了几声犬吠,几乎不见灯光。静悄悄的夜晚,只有队伍行军刷刷的声音,偶尔传来几声低咳。

夜里十二点左右,队伍走到村东,这是进村唯一的必经之路,其他南北是山,西面为河。带队的张连长根据事先分工,四周放上流动哨,南山、北山各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压阵,张连长安排大爷带领一排二排去包围民兵部,先解决民兵,其他村外待命。队伍事先保密很强,但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民兵当晚转移了,只留下自卫团在民兵部。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年是“鬼的好”高瑞云提前回村给民兵报的信,这使得鬼的好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赚了个“身在曹营心在汉”地下工作者的身份而躲过整顿和批斗,一直到我小时候记忆中那个老是背着手走路杨树杆子一样身材的老头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出去卖香油路上得了脑血栓最后躺在炕上平静地死去。多年以后也才知道那次偷袭民兵部是鬼的好提前告诉张连长说自卫团里有他近属,他不能出面,而让没有近属的大爷领着去,事实恰恰相反。他只不过不想让自己在乡亲们中受牵连。

清冷的夜晚,零下十五度,冬闲本来就没有多少事情,为了省油,大部分村民都早早地脱衣睡了,甚至很多买不起火油的村民晚上是不点灯的。整个漆黑的村庄睡得烂熟烂熟,像李二狗南关大集卖的烤地瓜,平静而安详,就连狗都懒得叫,偶尔有老鼠从草垛里钻出来,嘴巴贴着地面,地撒欢寻爱找吃的。老槐树依然那么巍峨,高探的虬枝融化在漆黑的夜晚,像一副纯炭笔涂抹的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