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7页)
从小就得麻风的郑硕宝更是高兴,这些年在河边孤零零的被当做异类终于有个伴了。
冬天的太阳起得晚走得早,比女人的青春还要快。朱功深和王成才去镇上召开万人“四清”运动誓师大会冒黑赶回来,在生产队召集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议。
“我先传达上级会议精神。上级要求广泛发动,揭发控诉‘四不清’问题。这次是新的四清,不是以前的那清账目、清仓库、清工分、清财物,而主要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和清组织。目的是重新教育人、改造人,防修、防变,使中国永不变色。我们要在工作队的领导下,积极成立贫下中农协会,学习党章、‘廿三条’、毛主席著作,提高思想认识。上级要求,坚决同‘四不清’干部斗争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下面由成才安排具体的组织和发动。”朱功深说。
“好,我说一下具体安排。”王成才清了清嗓子,“按照上级意见,我们要先做好宣传发动。还是由高守诚负责宣传栏和标语刷写,不过他有国民党历史问题,为防止他变修反党,要安排一个根正苗红的看紧他,盯紧他。其次要好好的摸底,凡是有经济问题、思想问题、汉奸国民党三青团历史问题都要摸底排查,特别是四类分子要逐个清查,注意私藏的手枪、变天账、地契等。程序是先个人交待问题,后批判斗争,游街示众。毛主席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看来对阶级敌人,要狠狠抓,才能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
老曹鬼没想到自己的汉奸历史在20年后又被揭露出来。当年郑有德抓他幸亏有大爷证明躲过了那一关。
天还没亮,老曹鬼就被一阵山响的敲门声惊醒,他听着这声音好不对头。这声音使他回想起了20年前领着鬼子进村敲门的声音。他忙不迭地穿上衣服,捅了捅还在沉睡的如胭。如胭一根胳膊露在外面,大腿露着半截,睡得正香呢,睡眼惺忪地赶紧穿衣服。儿子王群已经17岁了,小学毕业,还在睡觉,已经能够跟着生产队干活。仕光大爷安排他跟着三叔喂牲口,这活无非就是上山割草或在家里铡草炒饲料,相对比较自由轻松。老曹鬼受大爷文化气息感染,苦叹自己没有文化,一心想把儿子培养成人,可“大跃进”“大饥荒”人都顾不上了,哪顾得上学,只好下学参加生产。
“来了,来了!别敲了!敲破门了!”老曹鬼边喊边开门。
门一开,拥进来4个民兵,一把扭住老曹鬼。王成才和一个四清队员跟在后面。“你就是王二吗?根据四清要求,你的历史问题要重新审查。”那四清队员说。
“王大叔,这好好的,怎么又审查我的问题?我的问题当年郑有德审查过,是给日本鬼子干过催粮催款的事情,但没有杀过人放过火,以后又给国民党送信炸山上炮楼子立了功,这当时有李仕昌作证。”老曹鬼当头一闷棍,慌不迭地争辩。
“这就对了,你不还是给国民党送信吗?押到大队,慢慢审查。”王成才说。“搜!看有没有窝藏的手枪之类的东西?”四清队员说。
“那手枪当年已被郑有德带人收去了。”如胭跑出来说。
“好好搜一搜,看还有没有其他东西?”四清队员安排说。
大队门口,高守诚正在贴关于愤怒声讨四川恶霸地主刘文彩的宣传画,脚边放着一大桶加着面粉熬过的石灰水。三麻子的儿子高德清给他帮忙,并监视他。
“大叔,你写的字真好!教我吧!你这么老实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敌人啊!”高德清说。
“三青团时是为了挣口饭吃,早知这一辈子翻不了身,干那东西干啥啊!孩子,好好上学。没文化怎行呢?”高守诚叹口气说。他把刘文彩的画贴上,拿起刷子,“来,你刷个‘清政治’我看看。”
正巧王成才押着老曹鬼到大队看到了,“哎!哎!你小子怎么看的?怎么倒过来了?要注意和他们划清界限!”王成才训斥高德清。
一阵小雪过后,冬日的太阳懒懒的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慢腾腾地冒出,山上、树上、草垛上、屋顶上粘了一层薄薄的像白糖一样的晶莹的东西。风吹过,扬起的霰粒像细细的盐粒撒在行人的脖子里。父亲缩着脖子把宽松的破棉袄紧了紧,夹了张铁锨准备出工。刚走到老槐树底下,被从东面走来的王成才喊住了。
“仕途,今天别出工了,先来大队趟。”
父亲一惊,从日本鬼子到国民党到现在,大队只要喊你,准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
大队部里,冷凄凄的。
水乡三月风光好,风车吱吱把臂摇。沿途庄稼长得好,风吹麦浪涌波涛。党派我到陈庄当支书,千斤重担肩上挑。落后村面貌要改变,党的指示要记牢……
哎呀,我的何书记呀,原来您在这儿呀,把我找的好苦哦!从东庄到西庄我到处把您找,找了这么大半天才把您找着,您看我这两只脚都起了泡,衣裳都湿透了,我的周身汗水浇……
大队喇叭里,一早播放着评剧《夺印》。
一会儿又换成劫夫作曲的《我们走在大路上》,把个冷清清的早上吵得热热闹闹。
我们走在大路上,高举红旗向太阳,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洪流不可阻挡,
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
“你就是李仕途?我问你,当年你大哥李仕昌三番五次顽固不化投靠国民党,是怎么回事啊?现在村里有人说,你大哥跑到台湾去了,你和你大哥还有没有来往?”四清队长孙业富穿着个黄色大衣,仰着头,担心那黑糊糊的炭火会突然窜出一股火焰来烧掉他翘翘的美丽动人威武的两撇胡髭。他蹲在一个火盆边,两手不住地呵着搓着,边大声问着父亲,试图压过窗外的喇叭声。
“哎呀,孙队长,我大哥早就死了,这是村里李福成带回来的信。我嫂子也带着孩子改嫁了。再说,我们一直和大哥划清界限,怎么突然冒出我大哥还活着呢?真要是活着就好了!这些年大哥就是没死,也一直没收到他的信啊!”父亲急着争辩。
恰好朱功深进来了。
“孙队长,这我证明。李仕昌当年虽干国民党,但没干什么坏事,还积极抗日。我看这事就到此吧!”朱功深说。
“哎,老朱啊,你的思想意识怎这么狭隘啊,刚当上书记要好好提高啊!”孙业富说。“你的事情先这样,但要注意改造,提高思想。告诉王成才,安排他去挑大粪吧。好好改造!”
寒冷的冬天,矮小个头的父亲挥舞着大镢在刨生产一队的牲口粪池。上面结着厚厚的冰块,一镢下去,白花花的夹着黄不拉叽的粪四处飞扬,父亲头上冒着热气,不顾四飞的脏粪,没个口罩,偶尔溅到嘴上。然后装到小推车上,推到村南边的大粪场。最难闻的是挖学校的粪坑,屎尿混合在一起,带着冰凌碴子,似冻非冻,不小心就溅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