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5页)

《道德经》第八章讲的好:“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功成名遂身退”,我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突然想到了身边这科技园,自己全身心投入科技园接近一年,方塘、大葱、巴西旱稻、12个大棚及系列蔬菜管理已经完成,还守着它干啥?那天郑务聚找我谈话,让我去负责胶河改造,应当接受。我又想起《红楼梦》里秦可卿临死前嘱咐王熙凤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记得佛学洞穿世事聚散无常的箴言:“崇高必致堕落,积聚必有消散。缘会终须别离,有命咸归于死。”越想越害怕,我突然后悔当初不该推辞,明天去找郑书记,把科技园辞掉,然后去负责胶河改造。我暗自思忖。

放下书,看着暗夜,今夜突然难以入睡。这夜静得出奇,静得可怕,如同大战来临前的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恐惧战栗。

我生之初,世界扑面而来;我死之后,世界倏忽而去。生死之间,人事如白驹过隙,原本了无踪迹。然而,我们又必须在这了无踪迹之间追寻意义,以慰藉这数十年的人世之游,可自从工作自从来到乡镇又做了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忙活了“生计”两字。整天就这样忙忙碌碌,如何以什么样的抛物线划出人生的轨迹?司马迁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抵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忙碌而已,找不出一些人生的真谛,或许只有走向《红楼梦》里面的太虚幻境,似青埂峰下顽石一块,看够人间纷繁芜杂浮躁尘俗,最后了却尘缘随空空道人渺渺茫茫归彼大荒;或菩提树下,青灯佛卷,身心寂灭,破除无明,大悟圆觉,流出一切清净、真如、菩提、涅和波罗蜜。

“唉!悲晨曦之易兮,感人生之长勤。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

听见窗外“噼啪噼啪”的声音打在塑料薄膜窗户上,竟然下雨了。我起身侧听,屋檐下,淅淅沥沥,淙淙铮铮,嘈嘈切切;大棚上,泣泣如噎,似凄凄缠绵,如潇潇低吟,像戚戚抽噎。

夜雨剪深冬,卧听难抚平,人间滩涂路,却是蜀道行。

第二天,大家照常上班,开完例会,看太阳已出,我说:“天已放晴,大家还是先把草帘子拉起来再干活。老范,你和王彦那个棚,西红柿长势太旺,枝桠太多,注意把叉子打掉;王郁香你那个棚,以色列长椒该授粉了,同时喷遍‘多菌灵’,小富你那个棚的西葫芦湿度太大,注意放风……”如同往常一样,我一件件把事情安排下去,“好了,大家分头干去吧。昨夜下了雨,大家小心每一个大棚缓冲间的电源漏电。”

“李书记,李书记,不好了!不好了!”半小时后,我正坐在办公桌前走神一样自己瞎琢磨事情,小房急呼呼地跑进来,“李书记,快去看看,昨夜大雨,把草帘子都淋湿了,草帘子太重,今天一开卷帘机,卷到一半,卷不动了,把大棚压倒了。”

“哪个棚?”我猝然跳起来。

“几个棚都存在这个情况,你快去看看。”小房说着向外跑。

十二个大棚,有七个已经拉到一半,剩下五个刚要拉起。办公室后面的一号棚钢架已经压倒变形,薄膜破露,寒风侵入,到处肆虐,生长多日娇柔无比的以色列樱桃西红柿立即凄凉变蔫,刚才还青青的叶子霎时变得黑糊糊的;二号棚情况稍差,已压倒一半,剩下部分正在“咯吱咯吱”响着,慢慢地倾斜变形,突然“咔嚓”一声,几根钢管同时折断,掉下来的草帘子似残缺不全的冰凌子,少三短四地在棚顶上歪头无力耷拉着,在风中懒洋洋憔悴摇摆着;西面的三号棚、四号棚上,已经卷起的草帘子如长蛇一样痛苦地扭曲着,任凭卷帘机转动,偶尔“嘣”一声,粗大的绳子吃不住卷帘机电机的作用而断开……七个已经卷到一半的大棚,目不忍睹,惨相遍出,一片狼藉。

“快停卷帘机,不要再卷了,没卷的不要动了。老李,你快来!快来!大棚倒了。”我打电话给李树森。

站在泥泞的地里,我大脑一片空白麻木。这就是我的杰作,我接近一年的“masterpiece”就这样毁于一雨。究竟是什么原因?我站在那里直勾勾的。

“郑书记,大棚倒了!昨夜下了大雨,草帘子卷到一半卷不动了,把大棚压倒了。”我木然地打通了郑务聚电话,我要是不打,他一会儿也知道。我扫了一眼刘积晓,他木呆呆地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小房,你说是什么原因?”我问小房,我必须在郑务聚来之前找一个比较合适的解释。

“下雨草帘子太沉了,这是原因之一;第二我们用的是卷帘机,草帘子多出了接近正常一倍;还有,你看大棚钢架质量不行,钢材质量太差,都能压断,焊接也不行,你看这焊接缝都开了;还有前面和钢架衔接的那个水泥墩质量也不行,还有这个大棚弧形没设计好,草帘子几乎都是卷到一半以上那个地方,坡度太大的地方就不能动了,那个地方如果坡度小一点,草帘子也就上去了。”小房几乎带着哭腔。

郑务聚和荆镇长来了,随后李树森骑着摩托飞奔而至。

“郑书记。”我喊了一声,他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大棚。“老李,你抓紧上人,弄起大棚来,今天必须把压倒的大棚弄起来,不然,过一晚上,一棚菜全完了。刘积晓,你还站着干啥?赶紧组织人上去帮忙整理草帘子。现剩的不要拉了,把卷帘机全部停了,上去人工一个隔一个地拉草帘子。”说完就走了。

“老李,你的人呢?让他们抓紧从家里向这赶,你先领着这里几个人把电焊机从公司抬过来。剩下的人先把压倒的大棚能堵的堵起来,保住大棚里面的菜。”刘积晓像抽足了大烟的瘾君子突然来了劲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棚一倒,我束手无策却出奇的冷静。一切都没有想到又在预料中,该发生的终于发生了。整个一天,我木然地机械地呆板地应付着,倒是刘积晓在唱主台戏了。

晚上,寒风四起,老李的人马在加紧加固大棚,我依然打不起精神。“李书记,咱们到饭店去吃点水饺。”刘积晓已经上了老李的摩托车,我对老李说,“不去了,你们去吧,我和小房等会儿再说。”看他们走来,我说:“小房,咱们到老宋家里吃点吧,快吃完快回来。”或许是老宋家里暖洋洋的太让我们俩留恋了,或许是精神疲惫一蹶不振了,吃完两个火烧,我们都没急着走。电视上正在演着一部军事演习片,我们俩竟然饶有兴趣地看了十多分钟,刚要起身走,荆镇长来电话了,“李书记,你在哪里?我在科技园。”我听他电话语气很恼火,肯定是有人给他煽风点火,说这个紧要关头还找不着我们俩。“我在老宋这里吃了点饭,接着就过去了,你先等一等。”“我不等了。”对方把电话“啪”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