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第3/4页)
那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看得我眼冒金星,我一时失控,忘了门在哪里,撞开窗子就要往里面跳,屋子里的两个人闻声回过头,竟然都发出一声怪叫,五癞子敏捷地抓起了桌上的治安棍,先朝我扑过来,好呀,你个空屁,你今天把油坊镇搅得六缸水浑,我们这个月的工资要扣光了,正愁没空收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搬起一张小凳子朝五癞子砸过去,五癞子闪了一下,陈秃子冲上来了,我看见陈秃子怀里的东西就傻眼了,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悄悄抱出来一杆步枪!步枪上了刺刀,刀尖闪着寒光,陈秃子抱着那杆步枪,眨巴着眼睛,威风凛凛地向我一步一步逼来,空屁,今天我让你看看治安小组的厉害!
也不知道是出于理智还是胆怯,看见那步枪我就跳下了窗台,鸡蛋不撞石头,我拼命地跑,不跑不行,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啊,陈秃子竟然向我亮出了一杆步枪!我一口气跑到棉花仓库那里,回头一看,陈秃子站在办公室门外,举起枪对我瞄准,嘴里模拟着子弹出膛的声音,砰,砰,砰!我知道他没有子弹,但那刺刀狭长而刺眼的光令我胆寒,我不敢再去惹他们了。在棉花仓库的门口,我做了一次短暂而重要的调整,拿起看门人遗忘在小凳子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茶水,还捡起他的破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我抬眼看了看东边棋亭的方向,棋亭上空飘浮着几片苍老的晚霞,我一看见晚霞映照的棋亭,立刻想起了“历史”这个深沉的字眼儿,棋亭啊棋亭,它是邓少香烈士生命的终点,却将成为我生命的起点,我要到棋亭去,我要出发了!
众所周知,棋亭附近是一个类似黑市的陆路交通枢纽,从公路上来的油罐车卸下油料后,司机会在棋亭边滞留一会儿,顺便拉上几个搭顺风车的客人,交五毛钱,你就可以坐上汽车去很远的地方了。
多日不见,棋亭的外观让我吃了一惊,我发现古老的六角棋亭只剩下三个角,青龙飞檐不见了,亭柱被彩条塑料布包围起来,六根石柱子从塑料布里勉强地探出头,提醒过往的人们,这里曾经是油坊镇最庄严的地方。岸上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我却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一定是赵春堂啊,他到底要干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毁坏的棋亭转移了,匆匆跑过去,看见两个很邋遢的工人蹲在地上,就着一缸茶水吃馒头,脚边扔了一堆大锤子小榔头和千斤顶之类的工具。
我指着那工人说你们好大的胆子,怎么敢拆棋亭,谁让你们来拆的?一个工人嘴里嚼着馒头,坦然地回答,我们没这胆子,赵春堂派我们来的!另一个工人说,赵春堂也没这个胆子,是上面同意他拆的。我问他们上面是谁,是哪一级领导?他们说是哪一级要问赵春堂去。我问他们拆了棋亭要干什么,一个工人说,这地盘金贵嘛,好像是要扩建停车场,现在油坊镇这么多车,油罐车、农用车,还有军用车辆,停车没地方啦。我一气之下就大声质问起他来,你们猪脑子啊,是停车重要还是纪念革命烈士重要?那工人被我问得一愣,推托说,你别问我,问领导去!他们再也不肯理睬我,我换了和缓的口气问他们一个关键问题,拆了棋亭,纪念碑怎么办?你们准备把纪念碑竖到哪里去?这问题问了好几遍,两个工人都不愿意回答,我给他们一人敬了一支香烟,一个工人才开了金口,就这么一块石碑嘛,地下还有个衣冠冢,移址很容易,说是移到县城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去。
另一个工人看我情绪冲动,有点好奇我的来头,目光忽上忽下,研究着我身上的旅行包和衣服皮鞋,终究搞不清我的身份,小心地问我,这位同志,你是什么人?我差点脱口而出,邓少香烈士的孙子!话到嘴边人忽然清醒过来,想起这个光荣的身份已经烟消云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的孙子呢!我只好对着棋亭叹了口气,非要是什么人吗?我什么人也不是,是群众,随便问问!
闹了半天你是群众?那工人顿时舒了口气,轻蔑地瞟了我一眼,那你对我们发什么火?你是群众我们也是群众,你有什么火气向领导发去。
事关烈士纪念碑,都是各级领导的决定,我确实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走到棋亭边撩开塑料布朝里面看,一股酒气袭来,原来拆亭子的人马来了不少。还有两个工人躺在里面,四仰八叉地睡觉,一张旧报纸上陈列着他们的残羹剩饭,几只大白鹅在饭盒和酒瓶间漫步。鹅来得蹊跷,引起了我的注意——大白鹅在哪里,傻子扁金就在哪里。我再朝亭子里侧细细一看,果然发现了傻子扁金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只小鹅,正坐在角落里吃工人的剩饭呢。
我不知道傻子扁金为什么要到棋亭来。看见傻子我就会想起他的屁股,想起他的屁股我就会联想我父亲的屁股。鱼形胎记。屁股上的一条鱼。我父亲在血缘上与一个傻子竞争,已经竞争了好几年了,这场奇怪的竞争让我感到屈辱。我不愿意和傻子扁金在一起。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我害怕人们比较的目光,岸上船上的很多糊涂人,他们一看见我和傻子碰到一起,就兴致勃勃地议论我们各自的长相血缘,库家父子,傻子扁金,到底谁是邓少香的后代?船上的人大多倾向我们父子;岸上的人却采取不欺负弱者的态度,坚持说傻子屁股上的鱼形胎记最像一条鱼;还有人慷慨激昂地表示过,他们情愿烈士的后代是个傻子,也不愿意库文轩这样的腐化堕落分子来给烈士的英魂抹黑。
我站在棋亭外揣摩傻子扁金的来意,不远处的茶摊边有几个镇上人在观察我,他们竟然为我和傻子扁金的相遇雀跃起来,看啊,傻子在这儿,库东亮也在这儿呢!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不知怎么话题集中在我的屁股上了,几个人的眼睛都怀着探求的欲望,火辣辣地盯着我的屁股。陈秃子的堂哥陈四眼看上去有文化有教养,还戴个眼镜,可他竟然上来拉扯我,提出了一个非分的要求,空屁你来得正巧,你爹天天窝在船上,他的屁股我们没机会看,你把屁股亮出来跟傻子比一比,你们谁是邓少香的子孙,让我们群众先来评个公道!陈四眼是找死,要动嘴要动手他都不是我对手,但我没有心情和这帮人纠缠,陈四眼你滚开,让你老婆来,我前面后面都给她看,你没得看!我嘴上回敬着陈四眼,脚步却对他退避三舍,匆匆地跑向了停车场。
棋亭上空的晚霞中回旋着一股不祥的寒流,我感到浑身不适,从码头到棋亭,到处都是我的是非之地,我要走,越快越好。我注意到停车场上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一辆车已经发动了,司机发现我要搭车的样子,从驾驶室里朝我招手,你去哪里?快点,快点上车。我朝油罐车跑去,脚都踩到驾驶室的台阶上了,听见司机在里面说,我的车去幸福,你顺不顺路?顺路先交五毛钱!我不知道司机说的幸福在哪里,是乡下还是集镇?管它在哪里呢,幸福,这地名听上去多好,我去,我就去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