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母大人(第10/15页)
聪明起来的乡人也不再单纯地和母亲攀同乡关系了,他们绕来拐去的总能和母亲套上一层亲戚关系。于是在那些日子里,家里经常出现一群喊母亲姑、姨或奶的适龄青年男女,他们在父亲或者其他长辈的带领下,前仆后继地来到家里,他们的目的简单而又明朗,那就是当兵。
他们住了下来,吵吵嚷嚷,不住地呼唤父亲,亲切地叫着母亲,然后阐述着自己当兵的理想。
那时家里仍不富裕,敏和权仍在上学,三五人一伙来到家里,一副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弄得父亲有些心烦意乱。
母亲在这种大呼小叫中,似乎寻找到了某种尊严。那些日子,她虽累虽苦,但心情是快乐的,她喜欢听这些乡人们说着那些肉麻的恭维话,更喜欢当救世主那份感觉。她真心希望,把家乡那片土地连同乡人一起搬到部队,搬到城市里来。
让几个青年男女当兵对父亲来说不是太困难,他们很快被父亲接收了下来,并打发他们的父母或长辈离开,这些乡人终于满意地离开了。车票自然又是父母给买的。
父亲便在夜晚的床上叹气,母亲仍沉浸在乡人们的喜悦里。母亲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些乡人又一次融合在了一起,乡人们的快乐,就是母亲的快乐。母亲就在床上冲父亲说:这些当兵的孩子不容易哩。父亲又叹口气。
随着这些青年男女当兵,更艰巨的任务又落到了父亲的肩上。这些青年男女不简单地满足于当兵,他们还要在部队发展,于是便接二连三地在星期日或某一天的晚上,一次又一次出入家门。他们在家里不称父亲为首长而是称姑父或姨父,这样显得亲切,和一家人似的。他们在亲切地称呼完之后,便一个个提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有的想当汽车兵,有的想入党,有的想提干。父亲毕竟是首长,他们的出现父亲还能应付,有的三言两语地打发走了。更多的时候是对他们提出些希望,诸如艰苦奋斗、学习雷锋什么的,他们还是走了。
父亲应付不了的是那些乡人。他们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部队,并不放心自己的孩娃单枪匹马在部队会闯出什么名堂来。于是他们又三三两两结伴来到家里,来看望自己的孩娃,还要和父母深入地商量自己孩娃将来在部队的前程。父亲很忙,一天到晚很少有时间回家,乡人们并不急于见父亲,他们和母亲商量。母亲的语言在乡人们面前总是轻描淡写,把一些紧要的事情说得轻飘飘的。母亲说:小宝在部队干得不错,俺看入个党当个干部啥的没问题。
乡人就很感动,谦卑地笑着说:他姑,孩子可交给你了。日后孩娃有个出息,俺一辈子忘不下你的大恩德哩!
母亲说:小三干得不错,现在开车的技术学得不赖,等给他姨夫开车、给首长开车,日后还会有啥说的。
乡人的笑在脸上灿烂着说:他姨,小三可就仰仗你了。
母亲和乡人们在勾画着美好的蓝图,他们等待着父亲来填写这张美丽的蓝图。
父亲有不尽的蓝图需要他填写,他刚解决一批便又来了一茬。母亲家乡的孩娃们在一茬一茬地成长起来,他们像一群蜜蜂似的向家里飞来。渐渐,父亲的态度变得冷淡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忙。而母亲却乐此不疲的样子,她热情而又频繁地接待着老家来人,她在老家乡人面前极有成就感。
老家一来人,她照例是要看报的。这就使乡人不住地啧舌,说着一些表扬母亲的话,目光里写满了神圣和尊敬。母亲不仅看报纸,时不时地要给这些乡人们上一课,讲国际、国内的一些大事,什么尼克松访华;柬埔寨问题;批林批孔;反修防修……母亲在乡人们的眼里,俨然成了一个政治家。
母亲老家的事情,越来越使父亲感到麻烦。这些一批一茬的青年男女,父亲没理由也不可能都安排在自己的守备区,在母亲的鼓动下还是要办。按母亲的话说,不给他们办,对不住这些亲戚哩!在母亲的情感里,已接纳这些乡人为亲戚了。父亲无法回避母亲,母亲和父亲说这些事时,地点仍选择在床上,父亲无法回避床上的母亲。
好在父亲有许多战友,父亲在四面楚歌中向战友们求救。
父亲在电话中说:老张,帮帮忙吧,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你给安排几个吧。多谢了!
父亲在电话里还说:老李,老区的后代找上门来了,安排几个吧,求求你了,拜托了……
父亲一提起母亲的老家总称老区,他知道这些战友中,对老区人民是有感情的。
就这样,在母亲的策划下,由父亲亲手安置的青年男女们,一茬一批地在部队茁壮成长。每逢年节时,这些青年男女们结着伴,仨仨俩俩地来到家里。给父亲拜年或问好。母亲这时便极有成就感。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父亲离休。虽然,仍有一些成长起来的孩娃们仍战斗在部队,有的已经是营团一级干部了。随着父亲的离休,他们对父母的热情也随之冷淡了。有几次碰到这些已成长起来的孩娃们,在自己身边走过,却没人再称她姑,或姨了,而是称她为老邱。他们说:老邱还好吧!问候一声老邱的还算是好的,有的干脆点点头,有的连头都不点了。
这种结局,使母亲感慨万分,伤心不已。在那一时刻,母亲真希望时光能倒转。晚年的母亲,似乎才懂得了人情冷暖。
父亲在十三岁那年离开老家,离开那间四面漏风的小屋,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这很符合父亲的性格。父亲的亲人和家乡,令他伤心、难过,往事不堪回首。
即使这样,父亲老家的乡亲还是来过几次。父亲的老家在北方,父亲的部队也在北方,父亲的老家距离部队并没有太远的路,坐火车再坐汽车,也就是不足十个小时的路程。
那一年夏天,父亲的老家发了一起罕见的洪水。这一消息父亲是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因为老家太平常了,于是老家的名字很少出现在报纸或收音机里。父亲还是第一次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阔别已久的老家的名字,第一次听到,便伴着这样的不幸。
那些日子,父亲的心情很不好。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好。在家里他很少说话,收音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他一边听收音机,一边闷头吸烟。母亲几次想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点,都被他阻止了。父亲的心情不好,还体现在他骂人上,父亲身为一方首领,以前是很少骂人的。在那一阵子里,父亲骂了一回后勤部长,骂了一回军需部长。父亲骂后勤部长的理由是:后勤部一间粮仓闹了鼠灾,只一个月工夫,存在库里的粮食被老鼠糟蹋了几百斤。父亲知道后,劈头盖脸地大骂后勤部长:龟孙子,我日你娘,那粮食不是你家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