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母大人(第13/15页)

父亲不上班也无法在屋里呆下去,最后他还是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阳光的确很好,父亲站在很好的阳光下一时竟不知自己在哪。他望着其他的人,有的去送孙子上幼儿园,有的提着网兜不紧不慢,呼朋引伴地去买菜,一切都显得那么悠闲而又有条理。

路过父亲身边的人就说:老石站着干啥,还不买菜去?

又有人说:过来老石,咱们去打门球吧。

还有人说:走老石,咱们去杀两盘。

父亲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里。他觉得自己迈步向前走去,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迈步向前,也不知其中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鬼使神差,他又来到了昔日的军营。此时这里已变成了施工现场,推土机、砸夯机、吊车轰鸣着、忙碌着,昔日庄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起来。随着守备区的撤消,父亲的离休,这里便再也不是军营了,而变成了施工现场,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矗立起无数座写字楼、商场和花园。父亲仍恍如梦中,直到他被施工安全员吆喝出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军旅生涯已经结束了,施工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父亲,他们指指戳戳地说:以前他是这的司令!众人便朝父亲张望。

父亲转身往回走时,眼角潮湿了,三两滴泪水砸在他的脚面上。

干休所里很宁静,一伙人在玩着门球,还有一伙人围在花坛旁的凉亭下,观战一盘棋的走势。

有人说:老朱,跳马呀,跳马呀。

另一个说:老王支士,支士,你支士看他能咋样。

阅报室的门是开着的,有几个老头老太戴着老花镜正在费力地读报。父亲向那里走过去,以前他也是要看一看报的。那时看报是为了休息,很多事忙完之后,喝口茶,吸支烟,顺手翻一翻报纸。其实报纸上写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他也认不全那上面的字,他看报纸都是选择标题和图片看一看,反正上面写的事他都知道了。收音机、电视他是雷打不动要听要看的,那里播放的新闻都是一些要紧或不要紧的事,报纸上写的也是一些要紧不要紧的事。既然这样,父亲觉得这些报纸是可有可无的。他看报纸是为了休息,另外,坐在办公室里翻翻报纸,也是一位司令的身份体现。

此时,父亲坐在老头、老太中翻看报纸心情是别样的。没翻几张便不翻了,他无处可去,孤独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最后他别无选择地向家走去。

母亲坐在屋子里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竟不知自己该干点什么好。屋子收拾过了,菜也买过了,接下来还应该干点什么呢?她的心里空落得无依无傍。以前她喜欢出去买菜,或者随便在营区里走一走,迎接她的是尊敬的目光,或一声又一声亲切的问候,出入营门,卫兵总要给她敬礼,因为她是司令的夫人。回到家里仍显得很忙乱,电话几乎不停歇地响起,有找父亲的,也有找她的。不管是找父亲的,还是找她的,总要和她说上几句,甚至一些部队上的大事,她总要对这些事情进行品评,打电话的人一律恭敬地听着。

那时,每到晚上或者星期天,家里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老家的那些侄儿、外甥……有父亲的下级,也有友邻其他单位的人,那时的母亲显得忙乱而又充实。有客人在的时候,报纸是要看的,现在她不必看报纸了,就是看也没有了,以前她看的都是父亲带回的报纸。电话沉默着,电话曾经响起过两次,有一次是打错号的,有一次是干休所通知去领苍蝇药的。

父亲敲门的时候,母亲很快把门打开了。母亲看见是父亲显出很失望的样子,随口说了声:是你呀!

父亲也反唇相讥道:不是我是谁?!

父亲一下子显得老了十岁。

离休后的父亲开始找茬和母亲吵架了,起因是吃饭。这么多年了,都是母亲做饭父亲吃,母亲做啥,父亲吃啥。父亲从没在吃上说过一句不满意的话,现在父亲觉得吃啥都不对胃口、都没有滋味。父亲终于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冲母亲大声地说:这哪里是饭,是猪食!

父亲这是第一次对母亲做饭的水平挑三捡四。母亲被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她张口结舌了半晌才说:这饭怎么了,不是好好的么?以前不也是这样做么?

父亲咆哮了一声:猪食,呸,猪都不吃!

说完重重地躺在了床上,不再理母亲。

母亲望着桌上被父亲称为猪食的饭菜流下了眼泪。这是有始以来,父亲第二次这样粗暴地对待她。第一次是因为母亲在饥饿的年代偷拿了食堂的一棵白菜,而遭到了父亲一记耳光。这是第二次,母亲无法忍受,于是她就哭。

从此,父母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每次沙架他们就相互揭短,以此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父亲指责母亲:你好,你看你老家那些亲戚,你那些侄子咋都不来看你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早在父亲的守备区风雨飘摇前,母亲那些侄子纷纷找上门来,要求把他们调离守备区,因为他们年轻,在部队还都有前程。于是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父亲也有着对下一代负责的态度,纷纷满足了他们的要求,有的被父亲推荐到了上级机关,有的被推荐到了友邻部队。守备区撤消了,父亲离休了,母亲的那些侄子便没了消息,没了踪影。

母亲被揭了短,心里自然难过,但她也不甘示弱,于是揭父亲的短:你也不比俺好哪去,以前围前围后的那些部长、处长都哪去了?他们咋都当缩头乌龟了!

父亲、母亲用最致命的招数打击着对方。他们吵累了,吵够了,便望着对方咻咻地喘气。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们老家那些人。

母亲说:俺老家人是不行,你老家人也不咋地,给他们办完事了,连个影也没有。

父亲突然感到了一层深深的悲哀,他不再和母亲吵了,面窗而立,泪流满面。

母亲也在哭,嘤嘤的。他们一时都显得很脆弱。

父亲不仅和母亲吵,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也吵。

干休所在外地买来一车西瓜,干休所一发东西总像过年一样热闹。车刚回来,一群老头老太便把车围了,李所长便亲自为每家每户分西瓜。

唯有父亲和母亲没有去,母亲想去,她说:你不去俺去,去晚了怕没好的了!

父亲说:不准你去,我不吃西瓜。

父亲不让母亲去,母亲就不好去。

西瓜终于热热闹闹地分完了,这时李所长才想起父亲。这时的大瓜已经被挑走了,李所长感到很为难,但还是让两个战士抱了几个瓜,自己也亲自抱了两个瓜向楼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