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严朱氏(第2/7页)
“不熟。”
严老有:
“我这人好朋友。”
老崔晃着招风耳笑了,指着做饭的伙计:
“这是小刘。”
小刘是个矮矬子,脑袋圆乎乎的,对严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个憨厚孩子。严老有让小刘将豆腐加小葱拌了拌,拿过两只小碗,就在草铺上与老崔喝酒。酒过三巡,严老有开始说话:
“听说大哥要到口外贩驴?”
老崔点点头。
严老有:
“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
老崔止住他:
“先别说这些,请问大哥属什么?”
严老有:
“属龙。”
老崔:
“你属龙,我才属鸡,你是大哥。”
严老有笑了:
“既然是老弟,就算当哥的求你一件事。”
老崔:
“好说。是不是想捎回来两头毛驴?”
严老有摇摇头:
“不捎毛驴,就是想捎一口信。”
老崔:
“啥口信?”
严老有:
“我那不成气的大孩儿,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让他赶紧回来。十八了,该成家了。”
老崔笑了:
“原来就是这事,好说。”
这时做饭的小刘插言:
“口外可大了,哪里正好遇到他?”
严老有对老崔作揖:
“那就麻烦老弟寻摸寻摸,事很急呀!”
伙计小刘又要说什么,老崔用手止住小刘,对严老有说:
“一下找不着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着一个山西人,就找着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说。”
严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
“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边混的人,比当哥的有见识。他叫严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
老崔:
“什么时候让他回来?”
严老有:
“年关之前,一定要赶回家,女方等着。”
老崔将一碗酒一口喝下去:
“放心,绝误不了事。”
严老有也将一碗酒一口喝干:
“再路过严家庄,这里就有你一个家。”
这天晚上,严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2
老崔家住河南济源府。老崔他爷是种地的,老崔他爹是个卖盐的,到了老崔,开始贩毛驴。老崔贩毛驴不是独本生意,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老蒋,一个老邢,三人合股,由老崔来跑腾。由河南到口外,走走停停,去时两个多月,来时赶着牲口慢,得三个多月;一年十二个月,也就能跑两趟。伙计小刘是老蒋一个表侄,跟老崔学贩驴已经两年了。老崔原来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但常年在外贩驴,就顾不了家。有一年年关回来,老婆早跟一个货郎跑了。虽然老蒋老邢又共同给他张罗了一个老婆,新娶的比跑的还年轻,但从此有人的时候老崔也说笑,没人的时候爱一个人闷着头想心事。老邢对老崔说:
“要不你歇两年,我来跑吧。”
老崔:
“还是我跑吧,惯了。路上还好些,老待在家里,更闷。”
老崔今年四十一岁。人一过四十,性子就变坦了。伙计小刘才十七岁,性子急。两人赶路的时候,老崔爱半下午就歇宿,小刘爱催着再赶一程:
“太阳还老高呢。”
有时赶着赶着天黑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冷又饿,没个去处,老崔就骂小刘:
“你爹死了,急着奔丧!”
小刘便笑:
“叔,夜里出路!”
第二天一早,老崔和小刘告别严家庄。老崔肩上搭着褡裢,小刘肩上扛着铺盖和小米,严老有又送他们到十里之外。过了一道山梁,前边就是长治境,老崔对严老有说:
“大哥,回去吧。”
严老有学着文词儿:
“前边山高路远,兄弟多保重。”
将一坨豆腐交给小刘,又嘱咐老崔:
“你侄子那事,千万别忘了。”
老崔:
“放心,年关之前,一定让他回来。”
那时中国农村还不兴握手,两人在山梁上,对着拜了两拜。看着老崔和小刘向山下走去,越走越远,一直到变成两个小黑点,严老有才返回严家庄。
老崔和小刘继续往口外赶路。走走停停,一天能赶八九十里。十天之后,到了阳泉府。这时老崔开始拉肚子。说不上是小刘做饭手脚不干净,还是路上受了风寒,还是水土不服。住店之后,老崔骂小刘:
“日你娘,饭都做不干净,还学做生意?”
小刘挣着脖子在那里分辩:
“米在河里淘了五遍!”
又说: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饭,我怎么不拉稀?”
老崔火了:
“就算这次干净,上次在洪洞,粥里吃出一个老鼠,你怎么说?”
小刘撅着嘴不再说话。老崔以为肚子拉上一两泡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当夜起来八次。每次绞着腿赶到茅房,刚一蹲下,下边像水一样“哗啦”就下来了。第二天早起便四肢无力,眼冒金星。只好停在了阳泉府,住在店里将息。小刘上街给他抓了一副中药,借店里的药吊子给老崔煎。药吃下去,拉稀倒是止住了,又开始心口疼。又抓药治心口疼。心口疼好了,又开始打摆子,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热的时候像进了蒸笼,冷的时候像掉到了冰窖里。又抓药治打摆子。好多年不得病,这次都结伴来齐了。左病右病,在阳泉府盘桓了半个月。光药钱和店钱,花去五块大洋。单是得病没有什么,病总有好的那一天,老崔还可以和伙计小刘继续上路,但这天夜里,出了大事,几个强盗从墙头翻进来,拿着杀猪刀,将店里的客人洗劫了。强盗都用黑布蒙着脸,高高低低,看不清面目。偶尔说话,似乎是榆次口音。老崔褡裢里有二百块光洋,是去口外贩驴的本钱,白天搭在肩上,夜里睡觉枕在头下,须臾也不离身,也被强盗搜了出来。老崔顾不上打摆子,一边喊小刘,一边起身与强盗撕拽,被一个强盗一棒子打在头上,晕到炕上。等他醒来,发现强盗不但抢走了贩驴的本钱,而且将伙计小刘也绑走了。客店的主人,站在地上筛糠。虽然第二天也到府衙报了官,但强盗来去无踪,只听出一个口音,一时三刻案子哪里破得了?两百块大洋,三十匹毛驴呀,老崔浑身一阵阵出汗,倒是打摆子一下全好了。做生意钱被盗了,本钱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回河南老家如何向老蒋老邢交代?钱丢了还是小事,连伙计小刘都被人绑走了,小刘家里向他要人,老崔到哪里找去?从府衙回到店里,店主又掰着指头向他分析,这个小刘,表面憨厚,眼睛却爱骨碌碌乱转,看出很有心眼儿,这些天他趁着师傅病了,四处乱跑,说不定是他和强盗串通,将师傅的本钱抢了去,也未可知。老崔觉得他分析得也有道理。同时也怀疑这个店主不是好人,是他和强盗串通也料不定。店不能久住,就是这个道理。但这只是猜测,没有抓住谁的把柄,说也是白说,想也是白想。昨天还有二百大洋在身,转眼间身无分文。出门在外,举目无亲,老崔神情恍惚,在阳泉府大街上乱转。转着转着出了城,来到山脚下汾河边。汾河水“哗哗”地流着。老崔想着有家难回,有国难投,第一个老婆,本来挺说得着,也跟货郎跑了,便解开裤腰带,搭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上。扽着树上的腰带想了想,踢开脚下的石块,身子便吊在了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