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浊(第3/7页)
法官宣布之后,原告席上,一片沉寂。
在开庭之前逃出法庭的第二天早上,金葵见到了方圆。见面地点仍然约在了那个安静的河边,方圆给金葵带来了两千块钱,这是方圆在一家音乐公司刚刚上班预支的半月薪水。在得知是高纯亲自把金葵告上法庭之后,方圆表示既在意外也在意中,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就是说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在这个僻静的河边,他们做了短短的交谈。方圆说:任何事都有真相,但不是任何事都能看到真相。金葵说:任何人都可以不明真相,唯独高纯,我必须让他知道真相!
方圆这个岁数的男人,其实早把社会看透。既便看到了真相,也未必信以为真。但在这个清晨,在这个清晨的河边,他还是被这个女孩关于真相的誓言打动。从一开始他就相信她的无辜,尽管他并不相信清者自清。
拿着方圆援助的盘缠,金葵回到了云朗。她回到云朗的这个晚上,故乡的天空与她脸上的气色同样阴沉。山上罩着厚厚的云层,街上漂着碌碌的湿雾,雾中幽浮着汽车红色的尾灯,行人藏在尾灯的后面,影影绰绰,面目不清。
公共汽车从她家的潮皇大酒楼门前驶过,看得出酒楼停业有日,门脸灰败残破。两层楼的建筑在周围浮躁灯光的欺凌下,显得丑陋屈辱,潦倒没落。
除此之外,整个小城依然如故,历尽沧桑的仿佛只有金葵一家。金葵敲开家门时客厅里只燃着一盏暗黄的小灯,灯下坐着委靡的老父,母亲的双眼似乎永远含泪,家里没有了兄长,父亲没有了生意,连保姆都辞掉了,整个家被暮气笼罩。
晚上金葵睡觉的床铺就由母亲亲自整理,母女二人坐在床上聊起家常。母亲问到了高纯,她说你还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吗?什么时候你们都有空了,一起回家住些天吧。金葵眼泪转在眼窝,她知道母亲能够敞开怀抱,接纳女儿“叛逆”的爱情,一定是征得了父亲的认同。这一刻她才真正有了回家的感觉,在与家庭几乎决裂的两年之后,父母的原谅与欢迎,让她真想放声大哭。
但她没有,她用微笑感谢了母亲,声音中只有偶尔未能压抑的涕零。她说谢谢妈妈,谢谢爸爸,我会带他回来的,一定会的!
金葵在家里住了两天,每天从早到晚,都帮家里干活。不仅彻底清扫了每间屋子,而且把家里多日不洗的窗帘沙发套之类,统统洗了。她似乎想把这么多日子本来应该由她在家尽的义务,竭尽全力地弥补回来,她想听到父母的鼓励夸奖,想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
母亲笑了,并且对女儿发出恳求:葵儿,妈求你还是回家来吧,你上次在电话里不是说想回云朗艺校去当老师吗,你不是说只要能跳舞到哪里都行吗,那就回来吧。爸妈都老了,年纪一老就想和孩子在一起。你可以把高纯也带回来,你们一起去艺校当老师,也搭个伴呀。你说高纯对你有误会,那你就把他接到咱家来,我和你爸都对他好,他不就没误会了吗。
母亲说这话时金葵在擦地,她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但她说:妈,我会回来的,可我现在必须把我和高纯的事处理好,等他重新相信我了,我会带他回来的。
父亲没有笑,没有说让金葵回家的话,但父亲在第三天金葵出门之前,把两千元钱放在了早餐的桌上,然后默默离席。母亲对金葵悄声说道:咱家现在不比以前了,你爸手头也很紧,这两千块钱你先拿去用吧。你爸说,现在出去办事,到处都要钱的。
金葵看着那钱,没有说话。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她的家,她的父母双亲还是施以援手。那种温暖,那种感动,岂是一声谢谢可以言表,可以解答。
真相的歪曲,始于三号院权属诡异的转移,权属的转移主要依据了那一纸匪夷所思的死亡证明,死亡证明又是出自云朗的某家医院,所以医院是金葵此番回来的主要目标。从她回家的第三天开始,她跑遍了云朗市区的所有大小医院,连一些大概无权开具死亡证明的街道诊所,金葵也都未做遗漏。走访的结果却令人失望,那份死亡证明开具的时间不过是一月之前的某日,如果确是从云朗的某家医院开出去的,按理不会查访不到。
金葵又去了高纯户口所在的那家公安派出所,调查高纯户口被注销的情况。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承认他们前些天确实办理过高纯户口的注销手续,来办手续的是“高纯的妻子”,有结婚证和高纯与她本人的身份证为据,当然,还有高纯的那份死亡证明。除了高纯的户口本之外,应当提供的文件基本上都是齐全的。户口本据“高纯的妻子”说是一时找不到了,高纯的户口上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派出所就开出了户口注销单。
“高纯的妻子?”金葵心惊肉跳,问道:“她叫什么?”
派出所的民警查了一下记录,答道:“叫金葵。也是咱们云朗的人。”民警停顿了一下,有点恍神:“哎,你不就叫金葵吗,是你来办的手续吗?”
金葵瞪着民警,直接问:“你们记录了是哪家医院了吗,是哪家医院开的死亡证明?”
发出死亡证明的医院,是云朗后溪医院。
后溪在有山有水的云朗,却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偏僻地方。金葵从小在云朗长大,却不知道后溪弹丸之地,居然有个挺大的医院。这医院也是一家疗养院,很多领导都来的,所以设施比城里还好,且又隐在山林溪水之畔,难得独享一份清幽。
金葵在后溪医院同样没有查到高纯死亡证明的底档,负责医疗档案的工作人员查都没查就答复金葵,后溪医院肯定没有收治过这个病人,因为医院这一两个月来,没有一例死亡的病症,所以你肯定搞错了地方。
金葵把公安抬了出来:这个病人的家属在办理户口注销的手续时,派出所核查过他的死亡证明,那份证明就是从你们这里开出去的,派出所都有记录,不然这么远的地方我怎么会找到这来?
这事看来有点大了,金葵言之凿凿,工作人员不敢疏忽,带她去见了一位领导。领导听她讲了来龙去脉——病人没死,还在北京活着,可忽然有人拿了后溪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去注销户口、办房产过户……领导听完,先是表示这死亡证明不可能是从后溪医院开出来的,没在我们医院治疗的病人,我们是不可能开任何证明的,后又表示他可以再查一查,等查清楚了会给金葵一个答复。
此行似乎无功而返,从后溪回城的路上,金葵有些沮丧。山区的公共汽车速度很慢,在崎岖的山路上缓缓蠕动。窗外空有山林落日的辉煌壮丽,金葵却一路低头苦思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