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拾肆章(第3/5页)
直到太阳西斜,我才从那高山平湖的岸边返回,再次经过那座北方式宅院,院里还未升起炊烟。我在通往县城的归途中一再回首凝望,竭力把黄昏中这片最后的即景与以往的想象合并,同时把留恋的目光遗落在那座院子的青砖灰瓦之上。我脑子里居然有了那么一个荒唐的闪念,我想如果我找不到安心,我也许会搬到这个地方,在这院子的附近住下来。
我回到清绵城,穿过两山夹峙的街市,穿过曾扼“三宣六慰之咽喉”的古城门,再援铁索大桥穿越天堑清绵江,在天黑前返回火车站所在的那个弹丸小镇。我从随身带着的旅客列车时刻表上,找到了深夜将至的一列火车,那是从昆明开往南德的775次普快。
我想,除了安心的父母之外,唯一还有可能知道安心去向的,只有南德公安局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
时间还早,我在车站前的那个杂货店里,买了一包饼干,拿着,并没有打开来吃。我的肠胃在苦闷和茫然的压抑下,几乎没有蠕动的乐趣。我拿着那包饼干,坐在车站小小的候车室里,背上的背包显得很沉,但我也懒得解下它来。我就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坐到夜深了我才走到站台上,嚼着饼干去等那辆唯一在这个小站短暂停靠的夜行列车。
南德我是去过一次的,那是去年夏天将至的季节,我和安心一起回了一趟云南,我们当然地去了南德。除了南德之外,我们还去了昆明和北邱,那时我们正兴高采烈地准备结婚。
那时我刚刚获释出狱,我和安心都沉浸在胜利重逢的喜悦之中。我们决定结婚,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正式结为一体的事情!我们都想过,认真地商量过,无论我们的父母——主要是我爸——是否同意,是否接受;无论安心是否二婚是否有孩子;无论我们有没有钱有没有经济上的能力,我们都决定结婚!我们一定要结婚!就在现在,结婚!
安心从清绵带回的全部二十八万元现金,为营救我出狱花得只剩下不到三万元了。她打电话给她的爸爸妈妈,告诉我们要结婚的想法,也说了钱的事。安心的爸爸妈妈在电话里祝贺了我们,她妈妈还和我通了话,她声音里那种母性特有的辞感,令人感动。她说:“你是杨瑞吧?你知道吗,安心非常爱你,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除了她的孩子,就是你,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
她说:“你能爱她吗,像她爱你一样?”
我说:“能!”
她说:“你能爱她的孩子吗?”
我说:“能!”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安心母亲隐约的啜泣,她克制着哽咽,说:“我的这个女儿,太苦了……我知道你也很苦,你们能相依为命……我真的要好好地祝福你们!”
这位母亲哭起来,说不下去。我把电话交给安心,我在一边听着她们母女互相劝慰,说着相信我的话。我心里默默地想,我一定会对安心好的,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关于那笔剩余的钱,安心的父母让我们留下来做结婚之用,但我不同意,我坚决主张安心把钱寄回去。安心在电话里和母亲商量再三,争执再三,终于按照一个妥协的办法,我们留下一万,另外将近两万元钱,由我和安心一道,去邮局寄回了清绵。
在安心的劝说下,我去看了一下我爸。一是告诉他我出来了,没事了,平反昭雪了,没给他,也没给我们老杨家丢什么人。二是告诉他我要结婚了,希望他能同意。还好我爸那天没有喝酒,脑子还算清醒。但言谈话语之间,能听出他的大脑长期受酒精毒害,已大不如前。他才五十多岁,说话就跟七八十的老头儿差不多,语无伦次的。关于我无罪平反一事,他大发感慨,大骂法官检察官昏庸无道,并竭力鼓动我去告他们。我爸说:咱们不能让他们这么白整了大半年,物质上的损失咱们不提,提了让人看不起,这精神损失名誉损失不能不提,不能就这么算了。现在都有法了。国家政府办错了事儿,照样得赔,现在民告官净是告赢的。
关于我要结婚一事,我爸没有明确表态,但口气上是同意了的。他先问:你够岁数了吗?我说够了,男的二十就能结婚,我过了年就到二十四了,安心也快二十三了。他沉默,就是不说赞成的话,最多说,你都快二十四啦?你十七八的时候我就管不了你,更甭说你都二十四了。你什么时候真听过我的?你妈在的时候你听你妈的,你妈不在了你听你自己的。你小时候还有点怕我,怕我你也不听我的,现在连怕我都不怕了。
他这么说,我也不吭声,我们父子之间现在已说不出太多亲热的话来。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挺难受,就说:“爸,那您歇着吧,我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您,等日子定了就告诉您。”我把安心让我带的两瓶白酒和一兜水果放下,就告辞。我爸站起来,送我到门口,他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们结婚,我也没什么准备的,钱你爸爸给不了你们。你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我本来想把它和我住的这一套并起来跟单位换一套大的。你们要结婚的话我就暂时不换了,给你们先住吧,你们结婚也不能住街上去。”
我说:“谢谢爸爸。”
我爸说:“你还知道谢我呀,懂礼貌了是不是,不用谢,你别气我就成了。”
我父亲在门口最后说的这几句话,等于是同意,至少是承认了我的这门婚姻。
后来我爸还打电话来问我们结婚打算在哪里办,办几桌,提醒我别忘了请谁请谁。我告诉我爸,我们勤俭办婚事,不打算摆多少桌了,我们旅行结婚去,等回来给亲朋好友发发糖就行了。我爸说:“哦,也好,安心是二婚,又带着个孩子,不大操大办也好,你们就自己出去转一圈悄悄办了吧,别人要问起来我就说你们早结了。”
我爸这话让我心里挺不高兴的,可我没说什么,自己消化了算了。
是的,我和安心决定,谁也不请,结婚是我们自己的事,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都行。
但我和安心一起,请那位精明能干,不苟言笑,但最终帮我们打赢了官司的女律师吃了顿饭。我们手头再紧,也还是找了个相对体面的地方——
“星期五”餐厅,来表达对她这份“救命之恩”的谢意。尤其是安心,坚持要体面一点地请她吃这顿饭,她和她似乎已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我说:要真想体面咱就豁出去上饭店酒楼吃鱼翅鲍鱼去,我过去常吃,哪儿好哪儿不好,哪儿便宜哪儿贵全都门儿清。安心愣了一会儿:鱼翅鲍鱼?那要多少钱?我笑笑,答:“简单吃吃的话,咱们三个两千以内拿下来了。”两千?安心吓一跳,吃金子呀!我说,两千块钱三个人吃那些玩意儿,还真吃不着好东西,鱼翅只能吃散翅碎翅和发过了头儿的小鲍翅;鲍鱼只能是鲜鲍而且还只能吃十六头的……安心说那咱们还是吃别的吧,体面也不一定非吃这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