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次谈话(第3/4页)

队长他对我好,我会记他一辈子。

人总是在顺境时迟钝,逆境时敏感,通常到了穷途末路,心就变冷也变得脆弱,冷眼看世界,好像人情世态翻来覆去全是一群丑角的龙套。但假使这时哪位朋友和师长给你稍稍一丝善意,又准会把你感动得像孩子一样热泪盈眶!

海岩:月月,我虽然没有见过这位伍队长,但从你的叙述中我能感受到他的那种深刻的人格力量。在我们中国不少基层干部的言行之中,常能看到这种特别形散神聚的中国式的精神风格:这种人受共产党教育多年,讲原则,守纪律,是非鲜明;同时又生活于百姓之中,不乏生活的经验和世俗的智慧;既努力执著,又通达忍让;既忧国忧民,又有明智的无为,都表现出一种中国式的成熟和人情味。

吕月月:你说得很对,伍队长在我们队里的威望主要是因他为人处事特别有道而来的。

海岩:后来你回家休息了吗?

吕月月:回到家我就躺倒了,妈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还觉得难受。妈说无论如何你得去看看病,到底这烧是怎么发起来的得查清楚。我背朝妈躺着一句话不说,妈问那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我说什么都不想吃我想睡觉。

我妈知道我的脾气,猜到我必有心病,于是不再唠叨,一声不响地蒸了一碗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鸡蛋羹,放在我的床头。可我脸朝墙,整整一下午没有翻转身来。

傍晚时薛宇来了。

他站在门外和我妈小声说了几句话,妈进来说月月起来吧,你看谁来啦。

我看见薛宇默默地站在门口,我们对视着直到我的眼泪终于滚滚而下。薛宇走到床前坐下,他的粗壮结实的双手,轻轻把我的手拢在掌心里,轻轻地揉捏着。他听着我的抽泣,用这种会心的揉搓传达着爱惜和安慰。过了很久很久我不哭了,他松开我的手,用毛巾替我擦脸,问我:

“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

我摇摇头。

他又说:“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再有多大的事,还有我陪你。”

我抱着他的胳膊,点点头。这是我对薛宇从未有过的感激。

他无声地笑了,轻轻地摸我的脸,长长地笑。

后来他就这样一直坐在我的床边和我低声聊天。我们都很回避几天前发生的不快,也没有再去谈这个已经破碎难收的案子。但是我们说到了队长,我对他说,一个人一生碰上一个好领导真是有幸,你应该好好地跟着伍队长干!薛宇点点头,说咱们一起好好干吧。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轻轻地摩擦着,说:

“你知道吗月月,我是太喜欢咱们的工作了。咱们现在虽然没有钱,以后也不会有钱,但我觉得我们很充实。我太喜欢这个工作了,很少能找到另一种职业能比它更让人体会到智慧、忘我、责任和神秘,更给人神圣感和英雄感。说实在的,现在咱们队里好多年轻人都觉得在这儿没前途,都琢磨着下海做生意去,我真觉得难过,我孤独得想哭,我觉得我生不逢时!”

我和薛宇相识已久,可我并不知道薛宇竟把自己的感情和事业结合得这么难舍难分。我虽然对这份工作没热爱到这种程度,但我确实深深地被他的激情感染打动。我后悔过去曾以自己的玩世不恭讥笑过他在工作中表现出的认真、机警和投入。我由衷地对薛宇说也许再过十年,你也会成为一个智勇双全的队长!

薛宇问:“你很崇拜伍队长吗?”

我想想,说:“也许吧,因为他确实能干,而且对手下的人讲义气,也公平。”

薛宇说:“那明天伍冬冬过生日,我们晚上一起去伍队长家好不好?”

我很高兴,说:“冬冬过生日了吗?那当然去。我明天去买一把小提琴,要不冬冬又该赖我说话不算话了。”

薛宇说:“不过明天伍队长一看你既然能去他家,说明病好了,那你再不上班就不合适了。”

我说:“没事,我后天就去上班。明天白天我先去一趟医院,看看老焦,我答应他大女儿一定去看他的。”

我们就这样一直聊到很晚,薛宇才起身,对始终坐在门外的我妈表示歉意,向她告辞。

薛宇走后,我妈坐在我床边看我脸色,说:“现在想吃东西了吧。”

我说:“啊,有点饿。”

妈的目光柔和极了,“月月,我看薛宇这孩子不错,人非常正派,相貌堂堂,又懂得孝敬,对你又是这么好,你还挑什么?”

我不好意思,也确实不想和妈谈这个话题,可妈坚持说下去:

“他们家也是高级干部,他爸爸现在是副局级……”

我嗔着我妈:“妈,我最讨厌你这样势利。”

我妈不急,说:“我势利?当年我一个根红苗壮的北京知青,主动下嫁给你那个土匪秧子的爸爸,在那个年头你知道得有什么样的勇气!这么多年了,我跟着你们老吕家沾了半点势利吗?我只有受苦,我受了二十多年的苦。我那些后来回了北京的同学现在有多少都当了专家、领导,成了高级知识分子了,可我还在那个小县城里守寡当临时工。月月你可没资格数落我……”

说着说着我妈眼圈红了,我也红了,我抱着我妈:“妈,我跟您一样,要是真爱上一个土匪秧子,我也嫁!刀山火海我也嫁!”

妈摇头,擦泪,说:“那可不行,我受了这么多年苦,我守着你爸,我对得起他。可我得让老吕家的匪根儿有个了断,得让吕家的后代扬眉吐气地做人,他们吕家的罪孽到我们这辈儿也赎到头了,从你开始,也该苦尽甜来了。”

我说:“我不是已经上了大学,当了人民警察了吗?说明现在出身问题根本不是问题了。”

妈说:“可你一个人在北京生活,总得有个好的依靠。小薛你觉得好不好,咱就不说他的家,你觉着他本人,靠得住吗?”

我扭捏着说:“薛宇,我觉得人还是不错。”

妈说:“人不错,就是依靠。我看是不是妈来做主,就替你定了?”

我撒娇:“妈,你急什么,我饿死了,明天再说吧。”

妈这才笑了:“好,不急不急,明天再说。”

明天再说,可明天没能再说。那个晚上是我自二十五日美高事件之后第一次熟睡,第二天早上庆幸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这一觉睡得我整个身心都舒展开了,一觉醒来仿佛什么都是新的,心情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都没有发生过。

上午十点钟我才起床,站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刷牙。晴朗无比的天空被拥挤的屋顶和槐树的华盖划成一块碧蓝色的多边形。太阳艳艳的,暖得恰到好处,风力一二级,轻轻柔柔。我妈在屋里高声问我上午还出去不出去,我满嘴牙膏沫说当然出去,先去医院看老焦,再去隆福大厦买小提琴。我妈问我是否回来吃午饭,我说当然回来,今天中午吃什么?我妈说那就还吃面条吧,你吃炸酱的还吃打卤的?我说当然都吃,一样一碗。我妈说你的BP机响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我说当然当然,你查查是谁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