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第2/9页)
三
外乡人说:“十年前。”
外乡人这时的声音虽然依旧十分平稳,可我还是感觉到里面出现了某些变化。我感到桥下的水似乎换了一个方向流去了。外乡人的神态已经明确告诉我,他开始叙述另一桩事。
他继续说:“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
我感到他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因为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还没有来到。于是我善意地纠正道:
“是一九七八年。”
“不。”外乡人摆了摆手,说,“是一九八八年。”他向我指明,“如果是一九七八年的话,那是二十年前了。”
四
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外乡人的个人生活出现了意外。这个意外导致了外乡人在多月之后来到了小城烟。
五月八日之后并不太久,他的眼睛开始不停地掉眼泪,与此同时他的视力也逐渐衰退起来。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人。他隐约感到视力的衰退与五月八日发生的那件事有关。那件事十分隐秘,他无法让别人知道。因此他束手无策地感觉着身外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与混浊。
直到有一天,他父亲坐在阳台的椅子里看报时,他把父亲当成了一条扔在椅子里的鸭绒被,走过去抓住父亲的衣领。两日之后,几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眼睛正走在通往黑暗的途中。于是他被送入了当地的医院。
从那一日起,他不再对自己的躯体负责。他听任别人对他躯体发出的指挥。而他的内心则始终盘旋着那件十分隐秘的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何会走向模糊。他依稀感到自己的躯体坐上了汽车,然后又坐上了火车。火车驶入上海站后,他被送入了上海的一家医院。
在他住院后不到半个月,也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一个来自外地的年轻女子,在虹口区一条大街上,与一辆疾驶过来的解放牌卡车共同制造了一起车祸。少女当即被送入外乡人接受治疗的医院。四小时后少女死在手术台上。在她临终前一小时,主刀医生已经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因此与少女的父亲,一个坐在手术室外长凳上不知所措的男人,讨论了有关出卖少女身上器官的事宜。那个男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祸弄得六神无主,他虽然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有明白过来。
年轻女子的眼球被取出来以后,由三名眼科医生给外乡人做了角膜移植手术。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一日上午,外乡人眼睛上的纱布被永久地取走了。他仿佛感到有一把折叠纸扇在眼前扇了一下,于是黑暗消失了。外乡人看到父亲站在床前像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像他的父亲。
外乡人在那张病床上睡了两个夜晚,在九月三日这一天他才正式出院。他在这天上午来到徐家汇西区长途汽车站,坐上了驶向小城烟的长途汽车。他的父亲没有与他同行,父亲在送他上车以后便去了火车站,他将坐火车回家。
外乡人没有和父亲一起回家,而去了他以前从未听闻过的小城烟。他要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杨柳的女儿。杨柳十七岁时在上海因车祸而死。她的角膜献给了外乡人。这些情况是他病愈时一位护士告诉他的。他在那家医院的收费处打听到了杨柳的住址。杨柳住在小城烟曲尺胡同26号。
上海通往烟是一条柏油马路,在那个初秋阴沉的上午,重见光明后第三天的外乡人,用他的眼睛注视着车窗外有些灰暗的景色。他的邻座是一位老人,老人尽管穿戴十分整齐,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些许鱼腥味。老人一直闭着眼睛,直到汽车驶过了金山,老人的眼睛始才睁开,那时候外乡人依然望着窗外。在汽车最后四分之一的行程里,老人开始说话。他告诉外乡人他叫沈良,是从舟山出来的。老人还特别强调:
“我从出生起,一直没有离开过舟山。”
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就此终止,而是进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事实上整个谈话过程都是老人一个人在说,外乡人始终以刚才望着窗外的神色听着。
老人如同坐在家中叙述往事一样,告诉外乡人那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与十颗定时炸弹的事。在汽车接近小城烟时,老人刚好说到一九四九年初的夜晚,谭良走出小城烟,回首完成最后一瞥时,看到小城像一片竹林一样安静。
在汽车里接近的小城,由于阴沉的天色显得灰暗与杂乱。老人的话蓦然终止,他看着迅速接近的小城,他的眼睛像是一双死鱼的眼睛。他没再和外乡人说话。有关谭良后来乘坐的帆船被海浪击碎一事,是过去了几天以后,在那座水泥桥上,老人与外乡人再次相遇,他们说了很多话,外乡人是在那次谈话里得知谭良葬身大海的。
汽车驶进了小城烟的车站。外乡人和沈良是最后走出车站的两位旅客。那时候车站外站着几个接站的人。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女人正和一个骑车过去的男人打招呼。外乡人和沈良一起走出车站,他们共同走了二十来米远,然后沈良站住了脚,他在中午的阳光里看起了眼前这座小城。外乡人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外乡人走去时,脑中出现沈良刚才在车上叙述的最后一个情景——谭良在一九四九年初离开时,回首望着在月光里像竹林一样安静的小城。
外乡人一直往前走。他向一个站在路边像是等人的年轻女子打听了旅店,那女子伸手往前一指。所以外乡人必须一直往前走。
他走在一条水泥路上,两旁的树木在阴沉的天空下仿佛布满灰尘似的毫无生气。然而那些房屋的墙壁却显得十分明亮,即便是石灰已经脱落的旧墙,也洋溢着白日之光。
后来他走到了那座水泥桥旁,他站住了脚。那时候有几千民工在掘河。他走上了水泥桥,站在桥上看着他们。于是他看到几个民工挖出了一颗定时炸弹。正是那一刻里,炸弹之事永久占据了他的内心。而曲尺胡同26号与名叫杨柳的少女,在他的记忆里如一片枯萎的树叶一样飘扬了出去。
五
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夜晚,我与往常一样,离开了临河的寓所。
我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尽量不让它发出声响。我这样做是证明自己区别于那些粗俗的邻居,他们关门时总要发出一种劈柴似的声音。然后我走上了那条散发着世俗气息的窄小的街道。
那是一个月色异常宁静的夜晚,但是街上没有月光,月光挂在两旁屋檐上,有点近似清晨的雨水。我走在此刻像是用黑色油漆涂抹过的街道上,这条街道与城内所有的街道一样,总是让我感到不安。黑暗并不能让我绝对安心。街道在白天里响彻过的世俗声响,在此刻的宁静里开始若隐若现。它们像一些浅薄的野花一样恶毒地向我开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