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自己的名字(第2/4页)
“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
“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
“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
“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后对我说:
“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
“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问我:
“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尸?”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们就说:
“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做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子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想要是自己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
“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
“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材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黄狗,他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子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
“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常说:
“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来舔去,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眼就认出它来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
“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
“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子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
“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
“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
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
“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
“看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他就说:
“这还不是女人?”
我还是摇摇头,我说:
“它不是女人,它是一条雌狗。”
他们哄哄地笑起来,翘鼻子许阿三笑得蹲到了地上,那条小狗的后腿还被他捏着,头擦着地汪汪叫个不止。我站在他们旁边也笑了,笑了一会,许阿三站起来指着我,对他们说:
“他还看出了这狗是雌的。”
说完他蹲下去又吱吱地笑了,笑得就像是知了在叫唤,他的手一松开,那条狗就忽地跑了。
从那天起,翘鼻子许阿三他们一见到我就要说:
“喂,你的女人呢……喂,你女人掉到粪坑里去啦……喂,你女人正叉着腿在撒尿……喂,你女人吃了我家的肉……喂,你女人像是怀上了……”
他们哈哈哈哈笑个不停,我看到他们笑得高兴,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我知道他们是在说那条狗,他们都盼着有一天我把那条狗当成女人娶回家,让我和那条狗一起过日子。
他们天天这么说,天天这么看着我哈哈笑,这么下来,我再看到那条狗时,心里就有点怪模怪样的。那条狗还是又瘦又小,还是挂着舌头在街上舔来舔去,我挑着担子走过去,走到它身边就会忍不住站住脚,看着它。有一天我轻声叫了它一下,我说:
“喂。”
它听到了我的声音后,对我汪汪叫了好几声,我就给了它半个吃剩下的馒头,它叼起馒头后转身就跑。